只要裴胤之能做到的,她就觉得他也能做到。
……是不是对他有些不公平?
这个念头在骊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顾秉安语气委婉道:
“公主对将军的信任,可以说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也不为过,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事,不能和将军坦白直言呢?”
正收拾食案的长君抬头:“公主与裴将军吵架了?”
玄英笑道:“好几日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长君:“……完全没有。”
昨晚他进来送水的时候,还瞧见公主握着裴将军的手,认真又耐心教他写字呢。
这叫吵架?
骊珠轻哼一声:“这话你不该跟我说,应该和你们将军说。”
她其实不在意裴照野有自己的秘密。
就像之前,他那些无伤大雅的欺瞒,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担心,他和她在一起需要遮遮掩掩,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可他连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也欺骗她,到死也没向她坦白这一点。
那这一世呢?
在她毫无保留信任他,对他好的时候,他是否也和前世的裴胤之一样,有过同样利用她的心思呢?
……越想越生气。
在裴照野的眼中,她说不定就像个送上门给他骗的傻子。
只是他突然中途良心发现,及时回头,她这才免于遭难而已。
“走了。”骊珠冷声道。
玄英与长君起身。
帐外久候多时的裴照野看着一行人出帐。
“如何?”
顾秉安摇摇头,略带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女人心如海底针,着实难测啊……”
“顾军师。”
身后传来玄英的声音,她笑道:
“方才公主忘问您了,公主听闻顾军师也对谢稽仰慕已久,今日拜访谢府,若军师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也随我们一起去吧。”
“……”
转过头,顾秉安神色凝重地对裴照野道:
“但话又说回来,公主心性纯善,又岂会无理取闹?将军还是好好反省,尽早找准病根所在,向公主诚心认错吧。”
“?”
裴照野无声冷笑了一下:“顾秉安,做人别太贱了。”
顾秉安笑意不变,心情极佳地朝公主的队伍而去。
车行半日,便入温陵县的地界。
骊珠到谢府时,谢家子弟上下三十余人,于街口相迎,余下女眷则在府门外相迎。
礼数周到,不卑不亢,连身为内廷女官的玄英也挑不出错。
反倒是骊珠这边,一应仪仗都十分简单,让谢家人暗暗意外。
似是没想到这位声名在外的清河公主,行事竟如此低调,若非家中女儿告知,哪里能看得出是公主驾临?
薛家旁支的公子,排场都比她大些。
骊珠今日为访贤而来,仪仗自然能免则免。
入了内室,骊珠唤众人免礼,然而扫了一周,男眷全都躲在纱帘后低着头,连脸都瞧不清楚。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离开雒阳太久,骊珠一路从匪寨到军营,每日一眼望去,除了丹朱和玄英,几乎没有第二个女子。
差点忘了,她见外男本应该隔着帘子。
骊珠温声问:“……不知谢稽谢先生是哪位?”
立在一旁的顾秉安翘首以盼。
一名中年文士出列,垂首道:
“回禀公主,愚弟并不住在府内,而是在郊外另辟了一处草堂居住,平日要么在族学内检查家中子侄的课业,要么在郡学——他是平宁郡郡学的文学祭酒,今日就在郡学中授课。”
听闻谢稽并不在府中,骊珠只短暂失望了一下,但兴奋激动之心并未消退。
“我幼时便闻谢稽先生大名,他所注的经史,我都看过三四遍,其对《尚书》中大浩一篇所注,实在是注经典范,后学津梁……”
玄英轻咳一声,打断了骊珠的话。
“公主的意思是,不知谢稽谢先生何日得空,能够拨冗一见?”
谢家长房恭谨道:
“公主言重,愚弟才疏学浅,当不起公主如此盛赞,若公主有意召见,在下此刻便可命人将他叫来。”
谢稽虽未入仕,但学识渊博,乃当世鸿儒。
这样的名士,莫说是她,就连他父皇想见,恐怕也得派肱骨大臣,礼数周到地去请,她又岂敢说什么召见?
于是当下就拒绝了。
见不到谢稽,与谢家子弟谈谈薛家也是好的。
然而还没等骊珠开这个话头,谢家长房便以“外男不便与公主长谈,唯恐失礼,还是让府内女眷代为招待”为由,带着其他男眷退了下去。
倒是顾秉安,他本就舌灿莲花,见人先带三分笑,很自然地与谢家子弟搭起话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与谢稽的几个儿子互换姓名,相邀饮茶去了。
骊珠在后头嫉妒得双目冒火。
“……君竹,你说实话,你们家的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谢君竹正引着骊珠在后院赏花,谢家女眷跟在后头,闻言吓得纷纷变色。
谢君竹忙道:“怎么会!是不是我父亲方才失言,惹公主不悦……”
“他不是失言,他是根本不想跟我说话。”骊珠不满道。
“公主明鉴。”谢君竹歉然解释,“我父并非存心慢待公主,而是礼法在上,他身为外男,岂敢久视公主,与公主深谈?”
骊珠的怒意减退几分。
谢君竹说得没错,规矩如此,向来如此。
是她这些时日在外自由自在惯了,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规矩,竟然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凭什么不跟她说话?
顾秉安读过的书她也读过,她也想与那些名士谈经论史。
而不是被打发来与后宅女眷一道赏梅……
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骊珠回过神来,发现周围氛围凝重得吓人。
包括谢君竹在内,谢家女眷俱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的模样。
是因为她生气了?
骊珠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打断她说话时,谢氏男眷并不担心她恼怒,因为他们是出于礼法才得罪她。
但倘若她今日对这些女眷生气,她们却很可能会因为招待不周,而被夫婿长辈责怪,所以她们此刻才如此不安。
……好想骂人,却又不知道骂谁。
骊珠停下脚步,转过身。
“听闻谢家女孩儿亦在族学内进学,才女辈出,正好今日登门,不知谢家诸位姐妹可愿将诗文借来一观?”
跟在后面的女眷们纷纷抬头。
迎上一张亲切笑颜,众人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心头顿时一轻。
有人去寻诗文,有人去设场地,夫人们推着女儿上前介绍,好像生怕场子再冷下去,人人都是一副热情过度的架势。
如此盛情之下,骊珠也忘了之前那些不愉快,一时宾主尽欢。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是你做出来的?你会造纸?”
骊珠在谢君竹的书房内发现了许多泛黄的纸张,她的院子里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大池子。
谢君竹微微赧然:“闲来无事,闺中打发时间而已。”
纸并不罕见,虽说贫民百姓中很少使用,但贵族却偶尔会用纸书写。
可惜纸张不易保存,容易虫蛀,极少作重要的用途。
骊珠拿着翻来覆去地瞧:“不过,为何你做出来的纸是黄色的?”
是她手艺不好吗?
骊珠平日见到的纸张都是洁白细腻,极有光泽的。
谢君竹笑道:
“我乳母是医女,见我平日喜爱练字,纸却常被虫蛀,就给了我一种避虫的药草,我那日突发奇想,将汁子混入纸浆中,做出来的黄纸虽不如白纸好看,却极少被虫蛀。”
“今日得知公主也爱练字,便想着赠予公主,还望公主不要嫌弃此物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