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嫽小小的呼了口气,总算躲过一劫,引她来的人大抵是梁萦了,计划让她撞见戾帝杀子,梁萦随后赶到,大庭广众之下逼迫她指认戾帝恶行,届时她成了众矢之的,这可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约有半炷香,阁门打开,传唤伏嫽和魏琨。
上到阁楼,方见戾帝喘着粗气站在缫席前,薄朱立在戾帝身侧,双手攥紧巾帕,即使有面纱掩面,也能看出惊慌。
翟妙坐在缫席上,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鲁王,戾帝下了死手,鲁王的脖子都被勒出一条血印子,气息已极微弱,地上跪满了侍医,皆呐呐不敢言。
伏嫽缩在魏琨身后,比任何时候都低眉顺眼,纵然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梁萦那嫌恶的打量目光。
梁萦斜眼扫过她,看见了魏琨脖颈上那刺眼的三道痕印,她眼底不加掩饰的显露了厌恶。
“听说这些郎官里,只有魏都尉侍奉陛下最尽心,陛下杀鲁王,怎么没见你劝谏?”
不及魏琨答话,皇后哽咽道,“魏都尉已不是郎官,此事他未必清楚。”
她这话说完,一宫婢领着一个小黄门进来,那小黄门赫然是先前给伏嫽引路的人,入内便扑通跪地。
“奴婢在此处值夜,偶然听到了陛下与薄美人的谈话,陛下原本不想杀鲁王,是薄美人曲意谗言,才引的陛下动了杀心。”
小黄门说到这停了一下,“奴婢所言非虚,亦有其他人可以作证。”
他抬起头直直看向伏嫽。
那意思很明了,伏嫽也听见过戾帝和薄朱的话。
梁萦问道,“绥绥,这小黄门所说可是真的?”
伏嫽往四周一看,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回话,戾帝那双沉迷酒色的眼睛,此时怨毒的瞪着她,小黄门区区一句话,就记恨上她了。
伏嫽作胆怯状,嗫喏着说不知。
“回长公主,小君确实不知,她跟微臣同在一处,未曾到过天禄阁中,”魏琨接了话。
他脖子上有女人的口脂,在场诸人皆领会,他所说的同在一处,是厮混了一场,有功夫风花雪月,又岂会有功夫来偷听禁中语,稍细想就是小黄门自己窃听,还想拉个垫背的。
梁萦的脸色难看至极,待欲呵斥。
“鲁王每日遭受病痛折磨,朕不忍再看他难受,才想让他解脱,跟薄姬有何关系,这小黄门竟敢随意攀咬!”
戾帝一把将薄朱护在身后,恼怒的唤人将其拖下去赐死。
“荒谬!”
梁萦重重的拍在了奏案,四下一静,戾帝也被这声给镇住。
梁萦冷笑,“如今鲁王性命垂危,陛下这戏言能糊弄我,能糊弄得了外面的当轴?能糊弄得了天下百姓和各方诸侯王?”
戾帝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先前打的皇后流产,如今再添一桩杀子的恶名,不说民心涣散,诸侯王势力和朝堂皆不可能再任由他安稳的当这个皇帝。
伏嫽都得感慨一句,梁氏骨子里凉薄冷血,怎么到这戾帝还成情种了。
戾帝僵站了片刻,他能当上皇帝是梁萦这个姑母助力,他从前也很敬重梁萦,可是梁萦眼里从来没有他这个皇帝,与其说他是皇帝,不如说是梁萦身为女人无法登临帝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的爪牙笼罩在四周。
所以她必须死!
戾帝双目猩红,“姑母……你别逼朕!”
“陛下手握虎符,有无上权力,便以为做了错事,无人敢惩戒,若几代的皇帝陛下都如陛下这般荒唐,咱们楚室早亡了。”
梁萦道,“陛下现在尽可试试,用你手中的虎符能不能召集听从你的兵将。”
戾帝登时朝魏琨这边看去,梁萦和翟妙皆看向魏琨和伏嫽。
伏嫽闭了闭眼,他们进阁楼一路都能看到皇后和梁萦身边随侍的仆婢,那些奴仆暂且不论,但是她曾经见识过梁萦的武婢,个个都能持刀握剑,进了这座阁楼,就算是魏琨,也未必能活着出去,送不出去的虎符,和死物没区别,就算真的能送出去,名义二字,戾帝都不占,此时那些兵将卫兵也未必愿意前来。
杀鲁王可真是一步臭棋,明明可以坐等魏琨寻到梁萦不敬之罪,剿除梁萦势力,戾帝却偏听了薄朱的话,现在只有将薄朱推出来顶罪,才可平息事端,他竟还护着薄朱。
他现在还想火拼,是真的不想活了,自己死,还要带着魏琨和她一起上黄泉,跟着这样的君上,太糟心了,早知道他这么没脑子,她一早就该劝魏琨远调凉州,可能小小郎官无法去凉州做个酒泉太守,但至少不用整日担惊受怕,蛰伏几年,凭魏琨的能耐也依然会起势,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戾帝忽又移开目光,踉跄了一下。
他身侧的薄朱出声道,“这小黄门说错了,不是妾怂恿的陛下,杀鲁王是妾动的手,陛下爱子心切,如何下得了这个手,他只是不忍再看鲁王痛苦罢了。”
薄朱躬身伏地叩向戾帝,“妾自知重罪难饶,请陛下容妾赴死。”
戾帝泪流满面,道了声好。
梁萦轻蔑的看过他们,吩咐宫婢将昏迷的鲁王抱出去,随即与翟妙一前一后离开。
侍医们也陆陆续续退走,不一会中常侍许寿带着毒酒进来。
薄朱要死了,伏嫽就差拍手称快,她可不想听这两人话别衷肠,拽着魏琨的衣袖出来,还很贴心的帮他们关上门,正想下楼,可魏琨跟木头似的杵着动也不动。
房中戾帝不断的发出悲泣声,求薄朱解下面纱,再给他看一眼。
薄朱没有拒绝,任戾帝解了面纱,她已经不年轻了,纵然多年保养得当,也抵不过妙龄女子,更不必说因疫病,她脸上留下了许多斑。
戾帝大恸,抱紧她哭嚎,口中念叨着她是他的解忧草,他对不起她。
伏嫽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记得解忧草的典故,疫病以后,戾帝和薄朱满脸都是麻子,戾帝因此性情暴躁易怒,薄朱哄他说麻子像齐地的解忧草,可怜可爱,戾帝为此感动的一塌糊涂,薄朱临死还要来这招,可见是为梁献卓了。
“陛下总抱怨妾疼齐王胜过陛下,可是妾更心疼陛下,陛下年少失恃,自来未得母亲疼爱,才被长公主迷惑,为她所掌控,若妾能早些见到陛下,陛下就不会遭此横祸,如今妾就要死了,齐王是妾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你们是兄弟,妾唯盼陛下能放下芥蒂,你们兄弟互相扶持,妾也安心归于九泉之下了。”
戾帝泣不成声,“朕答应你,朕定会善待齐王……”
伏嫽很想叹气,若没有前世的怨仇,她其实挺佩服薄朱这样的女人,薄朱看出戾帝无力护她,便索性自己承担了所有罪责,并非她有多爱戾帝,而是她权衡利弊下的抉择,她的死会让戾帝陷入愧疚。
掖庭关不住梁献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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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长公主府的庑门洞开,出来两名仆役,他们架着薄曼女直接丢在街头,便折返回去。
不多时,从附近的闾巷中走出来几名游侠,匆匆抬起薄曼女离开。
掖庭弄堂内,薄曼女不顾浑身伤痛,也要向梁献卓哭诉。
“伏氏女歹毒心狠,我会被长公主扣押,皆因那伏氏在长公主面前拆穿了我的身份,这才祸
连姑母,万幸陛下及时从骊山赶回,姑母才有惊无险。”
苏让为薄曼女上好了药,小声哭道,“王太后薨了。”
梁献卓靠墙而坐,双目紧闭,昏黄的火光在他脸上浮动,无端悲凉憔悴,他已经失去了诸侯王的尊贵,如今再失母亲,如伤肺腑。
薄曼女煞时掩面而泣,恨极道,“若不是伏氏女,姑母怎会死!”
梁献卓慢慢睁眼,眼中血丝密布,“不是她。”
苏让道,“这是长公主的计谋,鲁王离开长安时,长公主亲自送别,使得陛下疑心鲁王会被长公主掌控,王太后亦想借此机会除掉鲁王,才会落入圈套。”
薄曼女含泪道,“伏氏女与长公主乃一丘之貉,纵使这次不是她,可先时她也曾算计过我们,若非她前次给长公主递了刀子,长公主岂会有心思对付我们。”
皇后流产之后,皇帝与梁萦日渐剑拔弩张,天禄阁那么好的机会,梁萦却将矛头对准了薄朱,放了皇帝一马。
梁献卓示意苏让扶薄曼女去歇息,待两人走后,他的神色越发沉重。
上林苑那回,苏让夹杂在一众奴隶中做活,却被那伏氏女揪出来,嘲笑他一个寺人意图攀附梁萦,转头将他送去了廷尉府,伏氏女与薄曼女至多只见过一回,尚能认出薄曼女,苏让曾替他去过伏家,还曾追过伏嫽的马车,伏氏女岂会认不出。
他曾派游侠刺杀过他们,梁子已结下,此女甚记仇,此时不除,将来必为祸。
他抬手扣了扣头顶的交窗,窗外立时有人答话,“大王请吩咐。”
“传孤令,不计一切代价,杀了伏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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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朱背下了杀鲁王的大罪,喝下毒酒殒命之后,草草被送出宫掩埋,自此宫中凡与之相关都成了禁忌,无人敢再提及,先时为薄朱修建的雎鸠宫也不得不停工,所耗费的劳力财力也付之流水。
鲁王终究没救回来,其生母悲伤欲绝,最终自缢随他而去,皇后也为此病了一场,至月中方才渐渐康复。
那晚在天禄阁值守郎官都被戾帝处死,自此戾帝没再从豪族中挑选合意的郎官,剩余那些在御前当值的郎官们愈加小心翼翼。
梁萦倒是越发的春风得意,所到之处人皆谄媚奉迎,梁萦极好享乐,香车宝马奔驰于旷野路道,魏琨身为她的驺仆射,需要时时随从。
这日天蒙蒙亮,伏嫽在半梦半醒中微睁一点眸,晨曦透过窗纱照进来,她瞧见魏琨已穿戴好官服,立在床前盯着她看。
入春以后气候渐暖,夜间也格外的好眠,伏嫽睡意正浓,人趴在枕头上,微抬起脸,乌缎似的长发自削肩垂落进松开的衣襟里,掩不住那抹雪堆起的丰腴,伏嫽惺忪着睡眼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
半晌不见魏琨答话,她便又合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辰时,阿稚端水进来洗漱,告诉她魏琨今日要送梁萦去黄山宫,黄山宫在长安的西面,里面供奉着老子,亦有不少方士在黄山宫中侍奉,一来一回,不说半日,个把时辰也是要的,若梁萦在黄山宫内逗留,今日都不得归了。
伏嫽想起曾听将闾提过,梁萦引荐方士给御史何成,致使何成沉迷炼丹,家底败光。
梁萦不止喜欢招揽门客,私下还与方士往来,与梁萦打交道至今,梁萦不像信奉鬼神的人,她应当没那个闲心去祭拜老子,敢带魏琨,怕也是去寻欢作乐的。
年后魏琨不常在家中,如非必要,伏嫽轻易不会出家门,皇后遣人来告知过她,薄曼女已经被放回掖庭,薄曼女定会与梁献卓告状,梁献卓不会放过她。
薄朱死后,日子虽归于平静,但她很清楚,平静只是表象,撕开这层表象,内里是鲜血淋漓,从前梁献卓为戾帝忌惮,不出掖庭都能取鹿氏父女性命,现在戾帝已答应薄朱善待梁献卓,梁献卓杀不了梁萦,未必杀不了她。
用过了朝食,伏嫽打算去一趟驿站,过了正月十五,驿站已开门,过年没回舞阳,阿翁阿母必得递信来,驿站也是官寺,得带着名籍,验明正身,才能取到信简,其实若伏家还像从前那般风光,也用不着伏嫽亲自去取信,寻常豪族人家来去信不知繁几,也不可能要家中主人亲自去取,驿站早就打点好了,驿人都会送信到府。
往常有魏琨在,他下职以后顺手就能取了信,现今他日日忙于奔波,这样的小事情就只能伏嫽自己去做了。
伏嫽出门时带的是贲容和阿稚,留长孺看家,驿站设在西城,伏嫽坐着牛车过去,途径贺都家门,贺都离京才堪堪月余,门上竟然都起蜘蛛网了,不知道的,还当此处已空置多年,这大抵也是贺都的用心,这处房宅原是伏家的,后面给了他,若弃之,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和伏家头上。
但举大业,必得事事谨慎。
阿稚跟伏嫽咬耳朵,直说贲容这厮可真不安分,驾着牛车还有闲心四处乱看,贺都家门口他看了有几遍,她要是停在此处,他指不定还要偷摸着钻那宅子里。
伏嫽皱着眉头催促贲容快点。
牛车便晃悠悠的往驿站方向驶去,宅子里翻墙出来四五个人,融进行人当中,不远不近的跟着牛车。
伏嫽一路望着牛车外,开春以后,九市热闹起来,哟呵叫卖声遥遥可闻,皇帝死了一个美人,甚至死了皇帝,约莫都不及皇帝为美人修建宫室搜刮民脂民膏而让他们难受,于庶民而言,皇帝、长公主、豪族,离他们太遥远了。
伏嫽远眺着高高的阛墙,阛墙外沿有城墙,再向外便出了长安,只有一条官道往西面去,走那条官道就可以去黄山宫,大约一刻钟就能到,这个时辰,魏琨恐怕已经送梁萦到黄山宫了。
牛车停在驿站门口,伏嫽下来后叮嘱贲容不要乱走动,便带着阿稚进驿站去取了信简,坐上牛车便迫不及待铺开信简来看,信中寥寥数语,多是关切之言,她看的眼眶直泛酸,虽不能见家人,但只要平安就好。
至信尾提到了伏嫽外祖病故。
伏嫽心中一紧,外祖病逝,阿母得多伤心,可惜她回不了舞阳,不然就该随阿母去淮南国吊丧,阿翁对外患病,无法出行,恐怕只有阿母和三姊姊前去,以她舅父梁温的秉性,定会为难阿母,三姊姊性子温和,不惯与人争吵,有她在,至少能在口舌上帮一帮阿母。
正这般想着,牛车忽然停了,阿稚拉开车门,正要骂贲容,却见车板上哪有贲容,他已经跳下车跑了,牛车被四五个壮汉给围住,提刀就朝车上砍来。
牛车停在街角,这处虽不是闹市,可人来人往,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当街拦车杀人。
阿稚吓得不知所措,尖叫着喊救命。
伏嫽强忍着胆颤,揪住栓牛的缰绳,拔下头发里的素簪,卯足了劲扎到牛屁股上,那牛疼的撅起前蹄奔跑,几个壮汉举着刀没砍到人,但见牛车朝他们冲撞过来,有避让不及的,直接被撞翻在地,牛蹄直接踩踏过去往街道上冲,撞倒的壮汉惨叫连连,其余几个紧追不舍。
牛车不及马车迅速,当下跑的快,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他们一直追,牛车只要慢下来,就危险了。
伏嫽没驾过车,只能拿着簪子再扎了一下牛屁股,牛疼的哞叫,径自冲向了城门,城门口都有屯卫驻守,乍然一辆牛车冲来,便被他们给截住了,喝令伏嫽喝阿稚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