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姊是来劝我与魏琨绝婚的么?”伏嫽问道。
伏姜摇了下头,“你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顶撞长公主,我劝能劝动你?阿翁把你托付给斑奴,自有他的道理,我虽不知缘由,但也清楚斑奴很可靠,只是你得罪长公主,她不会轻易饶过你,趁着她在骊山,我今日就送你出京兆,你先去盖县避一避。”
盖县离京兆有万里之遥,那是伏姜君舅①(公公)窦相国的封地,窦家虽不及伏家军功累世,但其祖上亦是大楚开国皇帝的忠臣贤良,及至论功行赏,窦太公什么也没要,只要了盖县这块封地,盖县不富饶,窦太公却安于清贫,也使得窦氏一脉平安延续至今。
窦家祖传的生存之道便是明哲保身,窦相国能在戾帝登基以后坐到丞相的位子上,那是在戾帝眼里,窦家不如朝中其他几家的威胁大,窦相国从来都是中立的,不站队不结党,上一世疫病导致窦相国身故,窦家才败落,这一世窦家最致命的劫数已经度过了。
伏嫽没有接伏姜的话,只小声告诉她,贲容是皇后赏下来的。
伏姜脸色变了变。
伏嫽道,“大姊姊今日前来说的这些话,窦相国和大姊夫都不知道吧。”
伏姜不语。
这是说中了。
“大姊姊心疼我,我知道的,”伏嫽轻快道。
“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伏姜的身后有外甥和外甥女,还有大姊夫,甚至整个窦家,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畏惧的庇护着自己的小妹妹。
“眼下谁都知道,长公主对我不喜皆因魏琨,正如此,她才不会杀我,若我离开京兆,那才会性命堪忧。”
“梅夫子给我相过面,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大姊姊不信我,总得信梅夫子,”伏嫽笑道。
伏姜没好气的笑了,梅致是相师大家,她说的话伏姜自然信服,只是这话从伏嫽嘴里说出来,那便没那么有说服力了。
伏嫽跟着学了七年,也只学了半吊子,当初阿翁阿母还畅想她也能像梅致那般名扬天下,结果她用这学来的半吊子相术谄媚君王,糊弄长公主。
别人的相术是真才实学,她是东诓西骗。
不过梁萦安插个奴隶来监视,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伏嫽。
伏嫽跟她嘀咕,“大姊姊真不该来找我,回头长公主就会知晓,现下最好撇清干系,我才好施展拳脚。”
她冲伏姜眨眨眼,忽大声道,“大姊姊不用再劝了!我不会同阿郎绝婚的,自从家中落魄,唯有阿郎护我疼我,我不能没有阿郎,从前大姊姊没来看过我,往后大姊姊也不必来了!”
伏姜立时会意,起身时悄悄告诉她,“陛下不会再有其他子嗣了。”
伏嫽有些震惊,戾帝原来这么早就坏了根基,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帝王而言,没有子嗣就意味着江山旁落,戾帝目前只有鲁王一个儿子,鲁王又痴傻,实在好掌控。
她悄声问道,“陛下知否?”
伏姜摇首。
戾帝还不知情,约莫只有宫里时常给戾帝请脉的侍医能察觉,禁中事甚少能传出去,伏姜能知道,兴许是宫中教授她医术的女圣手告知的。
戾帝登基才一年不到,不会料想到他亲手将皇后打流产,这个没出生的孩子将是他后宫里除鲁王以外最后的子嗣。
这要被梁萦发现,那戾帝这皇位也算是做到头了。
伏姜匆忙往伏嫽手里塞了一袋金子,随后也说出几句狠绝话,便赶伏嫽下车,伏嫽收好了金子,下车以后露出愤懑之色。
伏姜在车内令御奴回府,马车扬长而去。
伏嫽一面跺脚,一面抬起衣袖遮面哭泣。
其后的贲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长孺原本提着一袋食材,立即丢给了贲容,转头去市廛租了辆牛车,载着伏嫽回去。
这日晚伏嫽早早歇下了。
屋内灯火熄灭,一个黑影悄然出了院子。
交窗下趴着阿稚,嘟哝道,“女君,他走了。”
伏嫽赶紧拉着阿稚去书房,在骊山时,那两枚虎符不在魏琨身上,那必然是藏在了书房里,自贲容来到家中,她都不敢进书房,就怕被他发觉书房里藏了虎符,梁萦安排贲容过来,虎符一旦被他发现,定会抢夺走,梁萦有虎符在手,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伏嫽叫阿稚守在门口,自己进去找虎符。
这书房她也不常来,里面很简陋,说是书房,其实书架上也没摆几册书简,墙上倒是挂了两把长剑,下方放着一张书案,再就是角落里的巾箱和地上一张歇息用的熊席。
伏嫽举着一盏灯在书架、巾箱内找了一遍,都没找着虎符,随即转向熊席,熊席上还铺着一层被褥,她将灯盏放置在书案上,俯身蹲到熊席旁边,掀了被褥翻找。
“女公子在找什么?”
伏嫽闻声一下转过头,就见魏琨跨进门,阴翳着一张脸。
伏嫽没好气道,“你说我找什么?贲容在家里,我提心吊胆,自然是怕被他知晓了你在书房藏匿虎符。”
魏琨神情稍霁,走到书架跟前,抬手挪动书架一角。
书架后面是一方墙,魏琨用环首刀在墙上戳了戳,戳出一方小洞,伏嫽凑近看,他从洞里取出一块布,打开来正见虎符,虎符上有裂纹,显然不是戾帝赐给他的那块。
“陛下给你的虎符呢?”她好奇问道。
魏琨收起虎符,挑眉道,“这是机密,不能被第三人知晓,女公子素来惜命,还是不知道的好。”
伏嫽冷哼一声,“我本来也有事想跟你说,既然你想瞒着我,那我也不说了。”
她从熊席上爬起来出了书房,魏琨俯身卷起熊席跟在她后面。
两人来到主卧,不等伏嫽开口,魏琨便轻车熟路的越过她进到门里,还将熊席就铺在床旁。
伏嫽不悦道,“你睡你的书房不好?做甚跑来我屋里。”
魏琨冲她笑,“女公子都在外放话说不能没有我这个夫婿,我为此星夜赶回家中,女公子却不许我进房,旁人见了作何感想?”
传的也太快了。
伏嫽耳尖发红,“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故意说给人听的?你我连这点默契都没有,还谈什么珠联璧合?”
将将说完话,趴在交窗下的阿稚道,“贲容回来了。”
说罢合上窗户,匆匆出房门。
伏嫽再瞅魏琨,他此时又打算卷起熊席出去。
她抿一下红唇,颇不情愿道,“熊席都铺好了,今晚就睡下吧。”
别说今晚,只要在贲容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每晚都得睡在一间房里,这可真是自作自受。
魏琨倒也没再调侃一句,铺回了熊席。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骊山时的,有好几日没换。
伏嫽瞥他一眼,咬牙道,“你得沐浴。”
魏琨很痛快的答应了。
房门外,阿稚听的清楚,抬眼见贲容鬼鬼祟祟的往主屋看,便拿出气势来。
“看什么看!快去起锅烧水!”
贲容便转去厨下,半个时辰以后抬着热水进盥室,偷空还能瞅一眼主屋,关上了门窗,无法看清里边,只有灯火忽明忽暗,贲容死死盯着投在窗纱上的熏炉剪影,才欲靠近,一把环首刀架在交窗上,取代了香馨熏炉。
屋门打开,魏琨走出来,森冷着目光让他下去。
贲容脊背冒出冷汗,道喏,瘸着伤腿匆忙回了下房。
伏嫽从门里探头出来,感慨道,“长公主让这么蠢的奴隶来监视我们,到底怎么想的?”
魏琨露出笑意,“长公主是什
么聪明人?”
伏嫽还真无言以对,梁萦目空一切,做事只凭自己的喜好,确实谈不上聪明,不过即使不聪明,也没那么好对付。
魏琨进了盥室,有魏琨在,贲容断不敢再来偷窥,伏嫽虽然不能回娘家,但是藏得首饰脂粉可以拿出来穿戴一回,她叮嘱阿稚守好门,便欢欢喜喜躲进屋打扮起来。
等到魏琨洗浴回来,她已经换了身雪青菱纹罗绮深衣,腰系金镶玉的锦带,腰间挂上名贵的组玉佩,她端坐在镜台前,已画好精致的妆容,在自己的妆奁立挑来挑去,比对着各式钗簪,终于挑了一根很衬衣物的玉搔头簪于发间。
随后起身,组玉佩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她站在铜镜前,端详着镜中娇美清艳的女娘,有些开心的笑起来。
她是这样喜爱着鲜活的自己。
她细细观察着自己的变化,她好像长个了,她还能再长高一些,她的眉眼还有些少女应有的青涩,等青涩慢慢褪去,她会更妩媚矜贵。
她太过专注,根本无暇在意魏琨,便也不知魏琨静静注视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
伏嫽在铜镜前走过来再走过去,看了有几遍,魏琨踱到窗前,取下了环首刀,换上原先的灯盏,她方想起屋里还有魏琨,遂扭过头看了眼人,他把环首刀置于枕头下,径直躺下准备睡觉了。
伏嫽看看窗外月上梢头,也到了深夜。
毕竟男女有别,和魏琨同住一屋,好在房中有架素娟屏风,不然更换衣物都不方便,但有他在颇安心。
伏嫽又换了那件绛色宽袖右衽长袍,有些宽松,她晚睡时最常穿的,在外有时不得不和魏琨同榻,凑合睡习惯了,便也没那般顾忌男女大防,更遑论魏琨好男色好女色还不一定。
她趿着木屐停在熊席前,雪色小足脱掉木屐,在他的手边踩下一个不及他手大的小脚印,跨过他爬上了床,人再翻个身,舒服的叹一口气。
“长公主怎么舍得放你回来?”
“长公主不放我,难道要膈应着过年?”
伏嫽翘起头瞧他,这话还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梁萦对他青睐有加,可不会膈应他,要膈应也是膈应她,梁萦这人总是副睥睨一切的姿态,却连一个小小女娘都要百般在意,讨厌她胜过了对魏琨的钟意。
能被长公主这般惦记,属实算是无上荣光了。
伏嫽顿了顿,决定不计前嫌,该告诉他的还是要告诉,断不能让他错过重要讯息,以免后患无穷。
便向他透露了戾帝身体已败坏。
魏琨忽地从熊席上坐起,两人四目相对。
“陛下身体有碍,侍医不及时上报,已是欺君之罪,女公子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伏嫽一愣。
魏琨却又躺回去,两眼一闭,仿佛无事般的睡了。
伏嫽微微撇唇,吓她一跳,还以为他要做个忠肝义胆的良臣,为保戾帝的秘密不外泄,杀她灭口呢。
不过他确实提醒了她,若真是女圣手偷偷递了消息给大姊姊,那位女圣手对戾帝的病情隐而不报,就不只是欺君了,戾帝身子骨从好到坏总得有过程,初现端倪时,侍医们就会警觉,不可能拖成现在的败伤,更像是有意任他身体伤损。
侍医有胆量这么做,想必背后定有人撑腰。
这样阴损的手段,不像是梁萦所为,梁萦倨傲狂妄,戾帝有没有子嗣,都不妨碍她废帝,最大的可能便是薄朱,梁献卓身陷掖庭,她尚得宠,可惜她已年老,无法再生子,绝了后宫皇子出生的机会,戾帝仅存鲁王一个痴傻儿子,只要她在,梁献卓便仍有机会攀上这帝位。
这事确实只能烂在肚中,报给戾帝听,以戾帝的秉性,信不信不说,但谁报谁死,帝王之怒不是等闲人能承受的。
况且,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原就是要掀了王座。
魏琨不是皇族,也没有权倾朝野的势力,即使在前世,也是远遁千里外的凉州韬光养晦才成就霸业,如今的境况,最要做的只能蛰伏,待到强大,才可以将敌人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