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雉揉了揉眼,懵懵道,“女君刚刚好像哭了。”
不知是不是这话的缘故,她瞧魏琨的脸色更沉了,唬得不敢再支吾,等魏琨进隔壁房了,才自顾嘀咕着两人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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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伏嫽才发觉魏琨没上值,还呆在家中悠闲用朝食。
伏嫽面上都当昨晚没闹过什么事,心底才不情愿跟他坐一处,只托自己懒得动,交代阿雉把膳食都端到房里来吃。
伏嫽惬意的听阿雉他们在廊下说话。
“将闾阿叔,你来家中都有几日了,总不见说话,你是还想念从前的主人吗?”阿雉问道。
将闾只摇头。
“将闾,我们家中没何家的那些规矩,我们也不会像何家那般苛待你,你放轻松些,阿雉也只是找你玩话,”伏嫽探出窗大发善心道。
伏家没有苛待奴隶那套,她想着这模样一看就是常在何家受委屈的,何家是钟鸣鼎食的大儒之家,最瞧不起粗野莽夫,将闾吃的多,说不定常被何家人斥责打骂。
将闾看看伏嫽,再往食堂方向看看魏琨,然后越发可怜兮兮,“以前主君不喜欢奴说话,嫌奴聒噪。”
伏嫽看他可怜,叮嘱阿雉好生照拂他。
阿雉也道,“将闾阿叔,我们以后是一家人,我不会欺负你的,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将闾便冲她们主仆憨厚一笑,随即跟阿雉道,“我比主君还小一岁,你叫我阿叔,把我叫老了。”
阿雉噎住。
才十八,正值青壮,阿雉叫人叔,是把人给叫老了。
伏嫽瞅着他那张黑脸,愣是看不出年轻人的朝气和稚嫩,他长得有些显老,不说十八,更像已过而立。
伏嫽帮阿雉圆场,“阿雉才十三岁,叫你一声阿叔也当的。”
但显然没让将闾听的舒坦,将闾道,“原来真是孩儿,那奴就不生气了。”
这回轮到伏嫽无言可对,抬眼看食堂窗里,魏琨饭都不吃了,侧着耳朵听的嘴角发笑,她撇了撇唇,想要关窗。
但将闾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想说些恭维的话,“奴被主君买回来不胜感激,能吃饱饭了。”
伏嫽才稍稍被他淳朴的言辞打动。
“女君和主君待奴好,奴记你们一辈子。”
明明是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愣是觉得吓人,隔着窗,伏嫽和魏琨相对无言,回都不想回了。
他俩还没用朝食,阿雉催他赶紧和面做饼,顺口问道,“何家那般富贵,为什么还收别人的财物?”
“不富贵了,老主君跟方士夜夜修炼丹药花费颇多。”
伏嫽一脸震惊,到底是方士,还是男宠啊,何御史不是自诩高洁大儒吗?
魏琨问他,“那些方士从何处来的?”
将闾道,“是颍阴长公主引荐的。”
伏嫽眉头跳了跳,原来梁萦一早就想对付何家了,引荐方士败掉何家的家底,何御史出事以后便没钱罢罪,梁萦势大,当今朝堂上谁与她作对,都将下场惨淡,何御史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万幸。
说话间将闾和阿雉已和好了面,将面饼贴在廊下煮水的炉子上。
将闾做完活,老实巴交的把手揣袖里,和阿雉坐在炉子边烤火,魏琨从窗里扔出来一块蒸饼,他眼疾手快接到手中。
那动作快的伏嫽一眨眼就过了,伏嫽看着他啃吃蒸饼,那蒲扇般的手掌黑黢黢看着笨重,却没料到这般灵活,她抬眼瞪向魏琨,他这什么鬼脾性,吃的喝的都能用来试探人了。
将闾三两口吃光饼,伏嫽也有样学样,丢出一块蒸饼,将闾仍接住吃掉,随后左右瞅着魏琨和伏嫽。
“为什么主君要和女君分室用朝食?这样不合规矩,男女居室,人之大伦①……”
将闾愣头愣脑的样子,伏嫽也知晓他根本不懂话里的意思,那是先贤所言,原有夫妻恩爱同居,是人之常情之意,他是何家的奴隶,耳濡目染下能诵念几句儒言,也没人把他当正经儒生。
只是这话终究不好在人前说出来,尤其是在伏嫽和魏琨面前说,伏嫽就是对魏琨没男女情分,也觉尴尬,看也不看魏琨,砰的关了窗。
将闾一头雾水的转向魏琨的窗户,魏琨咕了口清水,喉结随之滚动。
“你还是少说话吧,”他撂下这话出了食堂。
这时饼蒸好了,阿雉怕烫,让他快些从炉子上取饼,他取饼下来,跟阿雉道,“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阿雉才识字,还不懂那些大道理,摇头说不知。
将闾道,“以前与老主君同室的有五六人,男女皆有,老主君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肯定没错。”
阿雉吃着饼,冲他道,“将闾阿叔,你话太多了。”
将闾不高兴的哦了声,絮叨着,“你才说不欺负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又嫌我话多,果然像老主君说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欺欺。”
这话阿雉听懂了,他不仅把自己夸了一通,还顺道骂她是小人。
阿雉哼的一声,“你家老主君也说的没错,你真的很聒噪!”
说罢抱着饼钻自己屋里吃去,留将闾一人在外面委屈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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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帝在长公主府连住近一个月,魏琨不用起早贪黑的入宫,日日照常上下值,闲的都有空给花圃松土浇水,连伏嫽都觉得他是不是要连戾帝的走狗都当不成了。
冬至那几日,冷的出奇,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清早伏嫽随魏琨去北郊祭拜魏平,回来时遇到了廷尉归京。
廷尉乘驷马高车入长安城,其后几千将士跟随,当中梁献卓被缚在牢车中,其母族薄氏衣衫褴褛,被束的手脚行步艰难。
这是阿雉形容的,她坐在马车外,与将闾感叹着帝王无情。
谋逆当诛,梁献卓必死无疑。
伏嫽知晓,不需要做什么,再等等就结束了,前世的仇怨,都会随着梁献卓的死化去,今后是朝阳、是无尽的自由快乐。
她冲魏琨笑道,“我今日想饮酒,你喝不喝?”
一个人喝酒无趣,她就是想要个酒搭子。
魏琨略带了戏谑,“庆贺大仇得报?”
伏嫽也不掩饰,俏生生的嗯了一声。
魏琨眸光微闪,在车门敲了一下,吩咐转去市廛,买了好酒和下酒菜,还捎带给贺都买了两样小菜,让将闾送去孝敬,大得了贺都一顿夸。
将入黄昏,魏家小院就关上门。
在廊下摆了两张小案几,旁边有炉子温酒,阿雉和将闾怕冷,要一些吃食,躲屋里去吃了。
伏嫽捧着酒盏细品酒水,身上的冷气都被这热酒驱走,她舒服的谓叹着,热酒热菜,有一小屋偏安一隅,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安逸了,安逸的她可以暂时放下前尘旧怨,和魏琨心平气和的说着话。
“不知道阿翁阿母他们在舞阳过的如何?三姊姊有没有和三姊夫团聚?”
魏琨从兜里摸出来一捆小简给她,她打开来看,是阿翁和阿母的书信,他们已经在舞阳安顿好了,原婴隐姓埋名,现充作伏家新收的门客,只等这阵风头过了,就安排他与三姊姊重办婚事。
伏嫽轻轻的叹息着,将小简扔进炉子里烧了。
“人已接到,”魏琨忽道。
伏嫽点点头,接到三姊夫就好,她抬起下颌,眯着眼对他笑,真心实意的说了句多谢。
温热酒气将她面颊蒸出了些许胭脂色,眉眼弯弯,有点孩子气。
远处的枯枝寒鸦,天上飘下了丝丝缕缕的雪花,座前的两盏孤灯火舌相互依偎,驱除这咫尺寒冷。
魏琨低头喝掉最后一口酒,道,“女公子请自便。”
他起来准备回房。
“其实……你那晚是故意吓唬我的,我知道,”伏嫽很轻的嘀咕道。
魏琨本来要回房,脚转到庑房,叫了阿雉出来,“她喝多了,已经开始说胡话,扶她回屋去。”
阿雉嘴里还吃着水饺,看魏琨
回房了,还纳闷,怎么今天这般关心起伏嫽,换以前他都是不吭声的,才不会管伏嫽醉没醉。
阿雉跑到廊下,伏嫽人伏在案几上打哈欠,看起来也没太醉,阿雉便把方才魏琨说的话说了边,要扶她回房歇息。
伏嫽懒懒笑问道,“长孺进去服侍他了?”
阿雉不懂她的阴阳怪气,摇摇头道,“主君在的时候,都不许长孺进房的。”
伏嫽愣一下,心想魏琨人前会装,人后就不一定了。
阿雉扶着她进屋,道,“奴婢看主君挺在乎女君的,还怕你喝多了呢。”
“他那是怕我喝多么?是怕我不慎抖搂他干过的下作事,”伏嫽轻哼道。
下作事。
阿雉长这么大,见过最下作的就是以前爬墙头,不小心看到闾巷内,邻居家的二公子向伏嫽卑微示爱不成,要啃伏嫽的脸,是她大叫引来家中大人,才把二公子吓退。
难道魏琨也兽性大发,啃过伏嫽的脸?
魏琨壮实高大,想要啃伏嫽这样的小女娘轻轻松松。
都是啃过脸的关系,这假夫妻自然算成半真不假的夫妻了。
阿雉问伏嫽,“女君不如让主君搬回屋睡吧?”
伏嫽躺在床上自在的翻身,阿雉比傅母好糊弄,她只说不行,好像听到阿雉嘟哝了句口是心非,她再抬眼看阿稚,阿稚已转身去关窗了。
酒喝多了,晕乎乎分辨不清虚实,许多人喜欢醉生梦死,大抵也有这样的缘故。
耳畔听阿稚说雪下大了。
伏嫽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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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天又放晴了。
戾帝在长公主府住到十一月底才回宫,概因薄朱在宫中自缢,才将戾帝召回。
薄朱将所有罪责都揽下,声称只是气不过原昂骂自己是妖妃,才暗中遣游侠去灭原氏。
原本依照律令,梁献卓及薄氏全族该被诛灭。
但薄朱用自杀的招数,使得戾帝心软,下令将梁献卓和薄氏全族打入掖庭为奴,梁萦和翟骁等几位大臣极力劝阻,戾帝回宫以后,心都扑在了薄朱身上,根本听不进去话,这事就只能这么定下。
伏嫽心知梁献卓死不了,以后必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