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笑道,“从前仆对夫人抱有偏见,未料夫人临危不惧,却是仆鼠目寸光,不识夫人慧德!”
伏嫽苦笑,他哪里知道,她再能耐,也只是个女娘,如今魏琨不在城中,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她若先害怕了,其他人跟着就会乱了。
伏嫽微微摆手,下了城墙,先回府,赶在朝廷军队快要围堵住南城门前,命长孺和阿稚出南城,往六安国寻魏琨。
阿稚哭着不愿走,说要死也跟她死一块。
伏嫽摸了摸阿稚的脑袋,阿稚不小了,也是十六岁的女娘,前世跟着她没过上好日子,最后因为放走她,而被梁献卓扔进了虎观,这一世原以为能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可还是要遭遇困险。
伏嫽哄她,“现下困在城里是死路一条,只有你出去,把魏琨叫回来,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阿稚哭着说,“奴婢愿留下守城,女君出去寻主君回来吧。”
伏嫽说,“我不能走。”
阿稚问她为什么不能走。
伏嫽轻轻道,“因为我是这座城的女君啊。”
她没有多么高尚的品德,她也会害怕的想要逃离,但她很明白一件事,这里是她和魏琨的发家地,这里的子民拥护着他们,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她若连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即使跑了,她也只能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还提什么报仇雪恨呢。
阿稚没有再劝,听从伏嫽的话从南城出去。
阿稚走后,伏嫽下令所有城门紧闭,她每日上城墙,朝廷军队淌过了护城河,朝廷军队兵临南北城下。
城内人心惶惶,百姓畏惧惊恐。
伏嫽都知道,她也很慌,她也在想,等到攻城了,她是不是该弃城逃走,可南面北面都是朝廷的兵,她插翅难逃。
朝廷大军攻城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陈芳在城墙上拉弓射杀底下朝廷兵,他呦呵着说这也没什么难杀的,让将士们抬着石头往城下砸,砸中了,便一声高过一声的大笑。
伏嫽知道这是鼓舞士气,能挨一日挨一日,连伏嫽自己也配了腰刀,随时预备着等这些守城兵将都死光了,她来顶上。
伏嫽行走在城中,这几日也有想逃跑的百姓,城里乱糟糟的,已经失去了生机勃勃。
想逃跑的百姓跪到她跟前,求她投降,不要和朝廷的大军硬碰硬,若真能投降,她也不介意投降一次,可朝廷明显是想要他们死。
伏嫽在城中没走多久,就遇到了太守丞家的儿客来请她。
伏嫽跟着儿客去了太守丞府里,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徐节。
徐节焦急的对她说,“奴婢遵从太子吩咐来接夫人,请夫人随奴婢尽快出城!”
第86章
他这个人,这样焦急的语调,一下将伏嫽拉回了前世。
仿佛她还困在昭台宫,夜晚可怖的野兽吼叫,让她整宿整宿不敢入睡,她不愿见梁献卓,梁献卓便遣他来,想看看她有没有服软。
徐节见她不服软,每次都会焦急的劝她低头,低一次头,就会次次低头。
就像她同意梁献卓开后宫,纳进后宫的女人,一日比一日多。
就像薄朱没死,薄曼女是他的青梅竹马,骗她的谎言一个接一个。
所以即使他夷灭了伏家三族,他也能高高在上的等着她低头。
他笃定她会低头,因为是她先爱慕他,她活该步步忍让,当忍让成了习以为常,她不愿忍让就是罪过。
她的亲人被他屠戮,她捧出的一颗真心被他糟践,她这样的女人不值得被他珍惜。
轻贱、贬低、唾弃。
她困在昭台宫中,在每个午夜梦回时,都在忏悔怨恨,她识人不清,对不起阿翁和姊姊们,对不起她的族亲,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死后也无颜面对亲人。
听说尸骨不全的人,死后魂灵也会消散,她抱着与梁献卓同归于尽的想法,以身为烽火,引魏琨攻入长安。
在跳下摘星楼的时刻里,她就已经挣脱了他套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该是聪敏张扬、灿烂夺目。
她该是值得被珍重喜爱。
如果逃出
去的代价,是放下灭族仇怨,重新变成那个愚蠢糟糕、一味忍让的女人。
她宁愿与寿春城共存亡。
伏嫽拔出腰刀。
徐节不料她拔刀,那把刀又细又短,被她握在手里,那手纤小而白嫩,实在不像能握刀杀人的手。
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徐节便是想笑,也不能笑,待想说,难不成她还想杀他。
伏嫽开口了,“莫非趁着我夫不在寿春城中,太子想再屠一次寿春城。”
徐节走时,梁献卓交代的就是杀魏琨,带伏嫽回长安,但他进了寿春城才知道,魏琨不在城里,相当于扑了个空,可太子密令已经传给统军的左军中郎将,他只会认为这城中尽是叛贼,攻城势在必行。
徐节也不会制止屠城,梁献卓曾在寿春遇袭受伤,之后便性情大变,原先想拉拢魏琨,可如今视魏琨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想不计一切代价除之后快,他向来不好女色,心性冷漠疏离,却对伏嫽有了势在必得的决心,梁献卓为得到伏嫽,做了太多不理智的事情,戾帝因此一度想废掉他。
徐节跟着梁献卓已有些年头,梁献卓这般昏了头,也使得他对伏嫽心生不喜,梁献卓要当皇帝,又岂能因一妇人而自毁前程。
徐节两手揣袖,“奴婢劝夫人想清楚,只有奴婢能救夫人。”
太守丞也唯唯诺诺的劝道,“夫人就听徐中官的罢,使君——”
他未说完话,伏嫽手里的刀就送进他的腹腔中,再拔出,鲜血溅在那雪白美丽葱指上,她直视着徐节。
徐节眼看着太守丞倒在地上抽搐,不多时就没了气,他也没想到一介妇人能狠辣到持刀杀人,他孤身进城,身边未带侍卫,她连太守丞都敢杀,杀他又有什么不敢的,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将闾,对方瞪着一双牛眼,身体魁梧粗壮,随时能冲上来将他撕成两截。
伏嫽道,“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他,我还能再跳一次摘星楼。”
徐节自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她这架势,是不可能随他出城了,她说不杀他,这胆怯的心才稍稍放平。
伏嫽曾经是长安贵女,见识了长安的繁华富贵,怎么会甘愿放弃活命的机会,也要留在这座即将被攻陷的城池内。
徐节想不通,但也不会深想,他已经劝过了,她自己想死,他当然不会阻拦,况且她死了,梁献卓也就不会再为了得到她,而触怒戾帝,这是好事。
伏嫽转身出去。
将闾将他捆结实,他霎时惊恐,不是说不杀他吗?将闾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从太守丞的尸首上撕了块布塞住他的嘴,然后就拽着人随便在太守丞府内找一间房,把他锁了进去。
太守丞的妻儿也尽被关在府中,不得外出。
将闾割下了太守丞的头颅,将其悬挂于太守丞府外,有百姓张望,将闾便大声说,太守丞与朝廷军队里应外合,想私自放人入城,意图屠城,所幸被伏嫽发现,才免遭此祸。
若按照寻常的规矩,妻儿也都该杀死,以免他们再生乱,可伏嫽还是没忍下心,只把他们都关在府里。
城外被朝廷大军包围,城里的百姓们有不少想投降,眼下听说朝廷派人来是想屠城,知道投降不管用了。
被屠过一次的寿春城是什么惨状,百姓们都见识过,魏琨几乎是在废墟上重建了寿春,这些百姓有从汝南郡逃难来的,也有在其他地方颠沛流离,才终于来到寿春安顿下来,更有在前次屠城时活下来的幸存者,谁也不想再经历一场劫难,那只能拼死守城。
伏嫽回府后,巴倚看她白着脸,神情恍惚的进到房内,忙跟进去,却见她蹲在地上呕。
巴倚连忙问道,“女君这是怎么了?”
伏嫽摇手,让她打水来给自己洗漱。
巴倚又问吃不吃饭。
伏嫽抬起头看巴倚,梁温逼她偷自己和魏琨的贴身衣物,伏嫽说没怪过她,那是不可能的,后面是看她很会服侍,才收在身边。
巴倚很会看人脸色,即便伏嫽从不说,她相信巴倚也知晓,她对她是有提防心的,若不然为什么不是让她去找魏琨,而让阿稚去呢,明明她更沉稳。
巴倚已经经历了一次屠城,即将经历第二次,倒是没慌张过,也不知是不怕,还是怕过头不知道怕了。
伏嫽对她笑一下,“你会不会怪我不放你出城?”
巴倚摇摇头,“奴婢不怪女君,寿春是奴婢的家,奴婢就算出去了,也无处可去,奴婢上次躲在厩置逃了一命,跟着女君也过上了好日子,奴婢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会好的!”
伏嫽一笑,眼里冒出泪花,张开胳膊抱住了她,“你是个好女娘,我以前错怪你了,若还有以后,我定好生待你。”
巴倚也回抱住她,被她感动的直落泪,语无伦次道,“以后奴婢就算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也不会再偷女君和主君的贴身衣物……奴婢是说,奴婢不会再背叛女君和主君。”
伏嫽被她逗笑了,放开人,抹掉眼泪,好像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只是不能再见见阿翁阿母还有姊姊们。
只是也见不着魏琨了。
她垂下眼睫,掩去了悲伤,催巴倚快去打水。
巴倚便跑去打水给她洗漱,然后去厨下生火做饭。
原先他们府内的厨房有三个庖厨,还有前院的青衣,都自告奋勇去守城,现今府内就剩她和巴倚。
伏嫽躺下睡觉,这一觉睡了个把时辰,醒来用过食,她叫巴倚盛好饭菜,主仆两人往长史府中去。
长史府内也只剩个老仆伺候贺都,伏嫽饭送的及时,没饿着贺都。
贺都吃着饭直叹气,与她说,要做好朝廷军队攻进城的准备了,他们攻势太迅猛,最多只能再撑四日,若四日魏琨赶不回来,他们便只有等死了。
阿稚出城也才五日,六安国在寿春旁边,可六安国的国都是霍丘,她看过舆图,离寿春有些距离,就算阿稚现在找到了魏琨,四日也不可能赶回来。
伏嫽没指望魏琨赶回来。
她跟贺都道,“寿春上次屠城,我的婢女巴倚藏在厩置,侥幸躲过了一劫,我想送贺夫子去厩置暂避。”
贺都艰难从床上坐起来,直说不可。
伏嫽道,“贺夫子现今缠绵病榻,也帮不了我,与其一起死,不若贺夫子活下来,待阿郎归来,你们再替我报仇。”
贺都眼眶红了,对她道,“夫人不必急着赴死,狱中还有囚徒,可将这些人也释放出来,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让他们再顶一阵,或能等到使君。”
伏嫽想想,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几日守下来,城中虽伤亡不多,可守城的将士和百姓都很累,日夜不敢松懈,若是囚徒顶上,至少能换一些人休息。
伏嫽便命人去释放狱中囚徒,那些囚徒出了狱,又得一顿饱饭,知晓若不帮着守城,大家都得死,便纷纷冲上城墙。
有囚徒防守,确实又能拖一拖,但朝廷军队的攻势一日比一日迅猛,城门也日渐要被撞开,那些朝廷军队爬云梯上去,城墙上的守卫便与他们厮杀,虽占据了高墙的优势,没有被立刻攻下,但囚徒死了一堆又一堆,然后将士们顶上,最后再是百姓。
第七天夜半时,伏嫽带着城中的百姓守在城墙上,剩余的将士回去歇息,城门明日大约就能被撞开,陈芳准备带着剩下的将士冲出城去突围。
伏嫽眼看着城外那遍布的营帐,夜晚他们轮班休息,一部分人站岗放哨,一部分人歇在营帐中,朝廷军队很警惕,她和陈芳商议过偷袭,但观察下来根本没机会。
到破晓,便是决战,伏嫽握紧了手中的刀,她不怕,死就死,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当启明星亮起时,那些朝廷兵扛着撞木继续撞城门,他们架起云梯,往上攀爬,伏嫽忍住手抖,随时准备提刀砍人。
这时那一排营帐却突然起火了,她听见有士兵呼叫。
“快来人救火!粮草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