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鸢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如同涟漪荡漾,余波扩开。但她端详息夜的面容,见他的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嗓音里飘着的冷意,并非他的本意。
陆鸢鸢搭在膝上的指尖动了动,斟酌了下,说:“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只用时间长短来衡量。”
息夜的眼睫轻轻一动,抬眸看了过来。
“有的人,哪怕交集很短暂,也会记在心里一辈子。而有的人,就算朝夕相处十几年,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一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关系。所以,关键还是看大家合不合拍,投不投缘。”
陆鸢鸢自认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话音刚落,她却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好像完全凝固了。
息夜定定看着她,也许是背光,眼神有些阴郁。但也只是一刹,他就轻笑了一声:“有道理。”
聊到这里,似乎想润润喉,他垂眸,玉白的手指端起一旁的杯子,递到唇边。
陆鸢鸢一愣,眼睁睁看着那杯子沾上他的唇瓣,十秒过去,见他还不放下,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那个杯子里,没有茶吧?”
息夜蓦地一僵。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抿了抿唇,五指收紧,指腹发白,一言不发地放下了空杯。
陆鸢鸢颇为识趣,装作没看到对方的尴尬,端起一旁的小银壶,给他满上茶水,正打算岔开话题。可下一秒,她看到,对方竟是片刻也没等,就拿起杯子,仰头灌了下去。
陆鸢鸢一惊,阻止道:“等等,先别喝!很烫的!”
可还是晚了。滚烫的茶水冒着袅袅热烟,灌入口中,烫到唇舌,热痛难当,呛得他痛苦地咳了起来,唇瓣也变得水红水红的。
陆鸢鸢一个头两个大:“你得喝点凉的缓解一下!”
周围一个仆从也没有,她正准备出去喊人,却见息夜微微喘息,目光在桌上一掠,似乎找到了目标,一把拿过另一个杯子,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陆鸢鸢呆了呆,停住脚步。
那是她喝过的杯子。里面只剩一半茶水。
……不过,里面的茶确实是凉的。为了缓解疼痛,情急之下,也顾不了区分了吧。
“半杯不够的,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拿点凉水来。”
陆鸢鸢回神,抛下这句话,就快步跑了出去。但让她迷惑的是,这偌大的行宫居然一个鬼影都没有。
堂堂的妖族大祭司,不该有权有势、万人簇拥的么?怎么在他有需要的时候,连个搭把手的也找不到?
在外面转了两转,陆鸢鸢没找着仆从,却意外地发现了厨房。
厨房开着门,里面空无一人,打扫得很干净。围墙边放着几个漆黑的瓦缸,看来应该是水缸了。
找到了。
陆鸢鸢松了口气,上前揭开盖子,可映入眼帘却是大米。陆鸢鸢微感惊讶,似有所觉地望了望周围,注意到灶台上放着不少新鲜蔬果。
妖怪天性难改,大部分都无肉不欢。九尾狐更是纯种肉食动物。来到妖界后,她出席过几场宴席,看到妖王与他麾下勇士每次盘中的食物都是精心烹饪的肉类,并且,是只有肉类。
金鳌岛和蜀山的修士们的食物里倒是有米饭,这是妖界为他们这些人类特意准备的。
小若倒是一个例外。虽然穿进了妖怪的身体里,但她还是改不了荤素搭配的饮食习惯,受不了顿顿吃肉。
真是妖不可貌相。大祭司这样的大妖怪,私下居然也吃米饭。而且,口味看起来比她这个人类还清淡健康。
这算是妖怪里的异食癖么?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陆鸢鸢打住了自己的联想,合上缸盖,来到第二个缸前,但这个水缸却是空的。
好在,旁边的灶台上就有一壶煮过的水,她用手背探了探壶身,温度已经凉了,正好适用。
陆鸢鸢拿起它,拔腿就跑。
“我回来了!”
回到刚才的地方,息夜还坐在原位,痛苦的咳嗽已经停下。听见陆鸢鸢急促的脚步声,他垂下头,黑发挡在颊边,看不清表情。
陆鸢鸢没看他反应,往空杯里倒入凉水,催他喝下去。终于缓了过来,息夜用手背擦了擦濡湿的下巴,嗓音带着咳后的沙哑:“抱歉,是我失礼了,还麻烦了你。”
陆鸢鸢有点同情地说:“没什么,不麻烦的,你下次小心点就好。”
息夜的目光再一次飘向她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弯了弯唇:“我平常其实很少这么失态,只不过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这么合拍又投缘的人,一见如故,聊得投入,以至于疏忽了外物,见笑了。”
一见如故?有这么夸张吗?
估计是客套话吧。
陆鸢鸢咳了一声,也客气地应和:“哪里哪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快而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奔跑。陆鸢鸢惊讶地回头,就看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影子朝她扑来,像个小炮弹一样,蹦
向她怀里,却恰好卡在了她大腿中间。
眼见这小玩意儿就要滑下去了,陆鸢鸢下意识地捞住了他,一抱起来,果然是已经一段时间没来找她的那只小狐狸。
息夜的儿子。
小家伙沉甸甸地压在她臂弯上,身体热乎乎的,屁股上的九条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轻轻发出了娇嫩的狐狸叫声。
陆鸢鸢听不懂狐语,但直觉他是在撒娇。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旁边有视线扎了过来。
她扭头一看,发现息夜正看着她搂住小狐狸的手,仿佛有些怔忪。
不好,人家的家长就坐在对面,还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孩子溜出去玩过。为了不被当成拐带孩子的怪人,陆鸢鸢连忙解释道:“这位应该就是令公子吧?我之前在外面见过他,和他玩过,所以他认得我。”
她以为对方接下来会问,什么时候,有过几次。
却没想到,息夜的睫毛扑簌散开,缓缓抬眸,冷不丁地开口:“你喜欢他么?”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紧紧地盯着她。
仿佛她的答案,对他极其重要。
陆鸢鸢一怔,想不清缘由,手指陷在小狐狸的毛里,谨慎地回答:“令公子率真可爱,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不过是不入心的客套话,但息夜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望向她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说:“他也很喜欢你。”
陆鸢鸢一怔。
“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从出生的第一天,从未假手于人。因为先天不足,我不常带他出门。你是除了我之外,他第一个主动亲近的人。”
陆鸢鸢若有所思:“这样啊……”
都说大祭司妻子早亡,那么说来,这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
上回,这小狐狸可是在她的臂弯下突然人间蒸发的。可现在,她却能触到真真切切的重量、温暖厚实的手感,怎么看都不是一团空气。
那先前的蒸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不通。
陆鸢鸢用手指挠了挠小狐狸的耳朵,说:“可惜,我在妖界也待不了多久,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路,我也要回金鳌岛了。之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过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在我走之前,我会抽空多陪他玩的。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等了一会,没回应。陆鸢鸢抬头,发现息夜原本有些柔和的眼神,不知何时重新冷了下去:“小名汤圆,大名还没起。”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冷淡地说:“我觉得,孩子的名字,这不应该只由父母其中一方决定。”
陆鸢鸢:“……”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想让他妻子一起给孩子取名?
可他的妻子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难道他是在寄望于亡妻给他托梦?
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些事情不适合刨根问底。陆鸢鸢干巴巴地应道:“这样啊。”
南境的天总是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去了。
息夜开口,留她用晚膳,理由倒也很合理——毕竟这是第一次观察,还是待久一点比较安心。
陆鸢鸢一想也是,她都在这里待了半天了,也不差那一会儿。
传膳时,她终于看到有仆从出现了,端上来的餐食也有米饭,息夜吃的东西也和她一样。若非提前知道这是南境,简直像是人界一桌普通的家常菜。
那只叫汤圆的小狐狸挨着她用膳,他有一个自己的小碗,碗中盛着切成丝状的鸡肉丝,埋首其中,吃得不亦乐乎。
中途,陆鸢鸢还溜出去方便了一下。她离开时间不长,回来后,却发现那团毛茸茸不见了,只剩下息夜一人。桌子上的碗碟已经都被收走,只剩下一个精致的小炉子,似乎在温酒。
看出她的疑惑,息夜开口道:“太晚了,汤圆回去休息了。”
陆鸢鸢不疑有他,又说:“我看外面好像快下雨了,今天麻烦了你一整天,我也应该回去了。”
息夜却叫住了她:“等等,先来尝尝这个,之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陆鸢鸢重新走了回来,落座:“这是什么?”
“桑落酒。今天下午提起它时,你不是说有点好奇味道么?我方才想起来,院子里埋了一坛。”
陆鸢鸢感到一阵措手不及。
今天下午,息夜问了她很多金鳌岛的事,当然,也答了她一些关于妖界的提问。其中,他们聊到了妖界的特产桑落酒。不过,她听息夜说,桑落酒要十年才酿成,当年宣照城破时,城里的桑落酒就在庆功宴上被瓜分完了。所以,她所谓的“想尝尝”只是一种礼貌的表达,没指望真的能尝到。
结果,人家还真的给她弄来了一坛。
陆鸢鸢镇定自若地应道:“好啊,那就多谢款待了。”
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拒绝,否则就是辜负了人家的待客之心,也显得自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况且,她也真的有些好奇这著名的酒是什么味道,不喝白不喝。
屋外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屋内烛灯如豆,息夜挽袖烹酒,烛光照在他的旧衣上,有种沐雪的光泽。
也许是饭气攻心,雨声催眠,再加之昨夜睡得不够,陆鸢鸢坐着坐着,开始觉得有些困倦。等她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周围静悄悄的,炉火烧沸了酒,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香气。
陆鸢鸢蓦地坐起来,就发现息夜居然也睡着了。
不过,与她相比,他的姿态要优雅得多,单手支着脑袋,睡颜恬静。只不过,因为身体重心偏移,他正好压住了她的外袍。
陆鸢鸢揉了揉眼睛,没想太多,伸手去抽自己的衣服,却想不到他压得那么实,简直像钉死了一样。空气里响起了“刺啦”一声裂帛声,她的衣袍就这样裂开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陆鸢鸢:“……”
而这声响动,也惊醒了旁边浅寐的人。
息夜缓缓睁开双目,看见这一幕,正要说话,两人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仆从恭恭敬敬的声音:“祭司大人,使者团中有一位越修士前来拜访,说是来接灵衡仙君回去的。”
陆鸢鸢一愣,站起来:“是越鸿来了吗?”
看来他已经把那个凡女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