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后方有声音响起,叫住了她。
息夜望着她,慢慢地说:“你的衣服撕破了,这样出去不好。我这里有备用的衣袍,你先去换吧,可以请那位越修士进来等。”
不一会儿,越鸿就被带进来了。明明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他却没有半分不自在,手里拿着雨伞,快步走上台阶。陆鸢鸢迎上去,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越鸿狭长的眼眸只瞥了一眼后方伫立的男子,便专注地看向陆鸢鸢:“外面下雨了,我来接你。”
息夜并没有打断两人,冷眼看着。
陆鸢鸢拍了拍他的肩:“那你等我一会儿,我的衣裳刚才不小心勾破了,换件衣服就和你回去。”
越鸿一愣,想问怎么回事。可余光瞥见后方那个影子,他直觉不该在这儿耽搁时间,便点了点头:“我等你。”
侍从为陆鸢鸢准备了一套衣裳,但放在另一个稍远的房间。陆鸢鸢换了衣服,又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丝,突然依稀听见了远处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声,还有几声惊呼。
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了,陆鸢鸢一凛,连忙跑出去,远远地,她就看到桌上的桑落酒倒了,酒液淌在桌上。
越鸿僵在桌旁,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而息夜的右边衣袖湿了,有酒液滴滴答答地滴下来,他的手背烫红了一片。
陆鸢鸢快步走近,声音拔高:“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侍从有些委屈地说:“仙君大人,刚才这位越修士见你进去太久了,说想进去一起等你。大祭司说不方便,越修士还是想进去……一来二去,就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上这壶酒,洒在大祭司身上了。”
息夜摇头,
轻声说:“别说了,只是意外。”
越鸿面色涨红,急急地道:“姑姑,不是这样的!我虽然是撞到酒壶,但他原本站得很远,谁知道他突然靠过来……”
陆鸢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自己背后,才看向息夜,恳切地说:“祭司大人,实在抱歉,越鸿也是担心我,才会鲁莽行事,绝对不是故意撞倒这壶酒的,也绝无冒犯之意。”
她明明是在表达歉意,息事宁人。
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息夜被烫伤时应该是没生气的,但现在不同了。
他生气了。
眼神彻底寒了下去,阴晦地盯着和越鸿站在一起的她。
第128章
从大雨中吹来的风拂动了青色帷幕,灯影幢幢,若隐若现,拂照着那张苍白秀美的脸庞上,透出几分阴森的狰狞。
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她扣着越鸿的那只手上,红唇几乎抿成了直线,有一刹那,眼神可以用凶厉来形容。
陆鸢鸢一愣,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迟疑了一下:“祭司大人?”
仿佛因她的这声轻唤蓦地回神,息夜转过了脸,语声冷淡地开口:“明天再来找我。”
陆鸢鸢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祭司大人不必相送。”
离开这片黑夜里的行宫,走远了,陆鸢鸢才松开手。
越鸿的面庞略带不安,看着她:“刚才,我……”
看样子,他也回过味儿来了,明白自己刚才差点惹了麻烦。
陆鸢鸢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但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酒壶倒下这件事,你在场,摘不清关系。我们和妖族之间的信任基础本来就很脆弱。今晚的事一旦闹大了,很可能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拿来做文章。还不如我们抢先认个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越鸿原本心情还有些低落烦躁,但她一口一个笃定的“我们”,心口渐渐热了起来,脱口而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要你相信我就够。”
“但是我在乎,我不想看到你被架上去受罚。我的人,怎么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欺负?”陆鸢鸢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雨伞,看了眼天空:“换我来打伞,我们回去吧。”
她走出了两步,却发现越鸿没跟上来,纳闷地回过头。只见越鸿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月色下,仿佛面红耳赤。与她目光一撞,他好似才反应过来,喉咙里低低地咕哝了句听不清的话,快步跟上,抢回她手中的伞:“我来。”
雨幕里,两人并肩而行。越鸿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她为什么去找妖族大祭司。
陆鸢鸢没瞒他,将自己腿上寄生了春蚔、而大祭司可以帮她解决的事告诉了越鸿。
越鸿听完,面色微微古怪:“我不喜欢他,他看起来就没安好心。”
“不要以貌取人,人家确实帮了我几次。当然,我不会因此就完全相信他的,有什么不对,我保证远离他。”陆鸢鸢扫他一眼,加重语气:“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但下次见到他,要藏好你的敌意。”
越鸿紧了紧撑伞的手,低声道:“我听你的。”
.
第二天,陆鸢鸢按约定,再次拜访了大祭司。不过,想起昨日闹得不太愉快,她出发前还是挑了一些从金鳌岛带来的补品,以及一些礼物,当做赔礼。
一回生两回熟,门前的侍从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速速将她请到了昨天的地方。
妖界的光线一向都比较昏暗,白天也点着灯。昨天的炉子和酒壶瓷片都清扫干净了,地上很整洁。她走进去,就惊讶地发现息夜的膝上趴着个小毛团,他手中拿着一把翠绿的玉梳,正给小狐狸梳毛。
今天他仍戴着面具。
奇怪,自己家里应该是最放松的地方。为什么他还戴着面具?
是貌丑不愿见人?
法力高强的九尾狐,叠满了buff,怎可能会丑?亦或是,他面上有用法力也去不掉的疤痕?
疑惑在心中闪过,但她没有深思,对方却已经察觉到她的到来。
只见息夜梳毛的动作微微一停,轻声道:“请进。”
陆鸢鸢端详他的反应,看不出生气。想了想,她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从这儿,正好能看见汤圆趴在他怀里,似乎梳毛梳得很惬意,翘着小脚掌,打着咕噜。
虽是独自带孩的鳏夫,但看得出来,他很称职,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息夜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突然开口:“今天要请鸢鸢稍等片刻,也许晚些才能开始为你疗伤。本来在你来之前,我就应该办好自己的琐事了,但因为昨天烫伤了手,今天做事有些不便。”
陆鸢鸢一看,果然,他是用左手梳毛的,白皙的右手手背皮肤红肿,燎起了一个大水泡。
陆鸢鸢心下一惊,昨天光线昏暗,又有袖子遮挡,她还没看清,原来烫得这么严重:“你没有治疗吗?”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即便灌入法力,伤口也复原得很慢。”
这么奇怪的体质,真是闻所未闻。
陆鸢鸢回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忙将盒子奉上:“对了,我和越鸿一起给你准备了一些补品。不过不是烫伤药,毕竟你是纯种妖怪,用仙药治疗只会有反作用,所以我们准备的是山参,是我自己种的,希望你别生气。”
听她再一次提起越鸿,息夜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玉梳:“一个小孩罢了,我怎会跟他计较?”
越鸿的年纪其实已是少年。但对方好像强行忽视了这点,“小孩”二字,咬得很重。瞥她一眼,他的话锋一转:“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你徒弟,可昨天,我好像听见那孩子叫了你一声姑姑,原来你有个这么大的侄儿,就是瞧着跟你长得不像。”
陆鸢鸢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是他的亲姑姑,是旁人托我照看着他的。”
“原来是这样。”息夜面色不改,垂睫道:“不过,不管是姑姑还是师父,也没区别,都只是一个寄托了小辈对长辈的尊敬的称呼而已。”
陆鸢鸢眉心一跳。
明明是在闲聊,但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她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息夜突然轻轻地“嘶”了一声,玉梳落地。原来是在给小狐梳毛时,用右手翻动位置,却不慎牵扯到了伤口。
陆鸢鸢一凛,弯腰,帮他捡起梳子,入手冰冰凉凉的。不过,将梳子还回去前,她犹豫了下,说道:“我觉得,你的手伤成这样,还是尽量别做事了吧。”
息夜摇头:“不行,九尾狐尾巴太多,容易打结。汤圆年纪小,不会自己打理,只能由我定期帮他。”
陆鸢鸢十分不解:“不能让仆从来梳吗?”
“汤圆只认我,不肯让仆从碰他的尾巴、梳他的毛。”息夜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倒是个例外。”
陆鸢鸢:“……”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逮住那小毛团时,就将他九条尾巴来来回回地摸了一遍,这小家伙也也一副乖巧任撸的样子,实在很难将那个形象跟这番评价联系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鸢鸢试着说:“那要不要让我来帮他梳毛?毕竟你的手变成这样,我的人多少也有些责任。”
她这么提议,当然只是想做一些实际行动的补偿,完全消除这场风波的影响。她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男子眼神一暗,仿佛是被她某个词触怒了一样。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好。”
陆鸢鸢将玉梳往腰上一插,打算将小狐狸接到自己腿上,但息夜却好像不是这么打算的,他略微避了避:“他睡着了,抱起来会醒。”
他是不想吵醒自己儿子,所以,让她直接在他腿上给这小狐狸梳毛?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必须挨着对方坐了。
但转念一想,她连他大腿都坐过,那么只是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不,那只是情急之下的
状况而已。
陆鸢鸢挥散自己脑海里那幅暧昧的画面,镇定地坐到他身边。衣料摩挲,传递着温度。
也许是错觉,她感觉到,自己主动靠近时,旁边的身子紧绷了一下,还屏住了气息。
犹如一只来之不易的蝴蝶落在花上,害怕惊飞它,所以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慢了。
为了方便梳毛,陆鸢鸢转过了身,弯下腰,手轻轻地在汤圆的背上摸了摸,才开始给它梳毛。这小家伙似乎感觉到抚摸自己的手换了一只,带着朦胧水雾的眸子睁了睁,但看见是她,打了个呵欠,就重新合上了眼,还十分配合地翻了个身。
玉梳齿埋入毛里,温柔地梳着。一时没人说话,因为离得近,她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拂在她耳际,视线也好像落在她头顶,但真正在看的,肯定是小狐狸。
梳了一条尾,陆鸢鸢忍不住评价:“汤圆其实还挺乖的。”
她抬眼,笑了笑:“不过,大概还是因为平常都是你在照顾他,所以,你在这里,他就安心了吧。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一开始,其实我也什么都不懂。”息夜垂睫,眸色幽幽,冷哂:“他娘亲当年一声不吭就离开,抛下我们这对孤儿寡夫相依为命,我自己一个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窍门。”
陆鸢鸢:“……”
不好,好像触到了人家的雷区。
陆鸢鸢停顿了一会儿,宽慰道:“人世间的生老病死都有定数,令夫人这么早就香消玉殒,离开了你们,我这个外人听了也觉得十分遗憾。不过,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去就是过去,我想,令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看到你们父子可以走出伤痛。”
“……人要向前看?走出伤痛?”
“你这样宽慰我,莫不是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亲眼看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会很快就忘记他?”
息夜的声音格外冰冷,在她耳畔响起。一双眼睛亦沉沉地盯着她,方才涌现的若有似无的温和,也在这份寒意里被吞噬殆尽。
陆鸢鸢执梳的姿态微微一僵。
亲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可是亲手杀了那个人,还……当着他面,捏碎了孩子。和他纠缠了两辈子,一切都在那场天雷里画下句点。
还有一个……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却在最后留给了她一句她听不懂的遗言,让她再也忘记不了那张染血的、雌雄莫辩的诡丽面庞。
早上吃的东西不多,胃囊里好像有东西在搅拌,陆鸢鸢低低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我觉得,向前看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