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城的初雪来得迟, 寒意却砭人肌骨。
天时虽冷,人嘴却沸。
腊八节容显资于城门楼上抛金撒银,其名其貌, 遍传满城。从达官显贵到桥洞流民, 无人不晓。
风流趣事往往笑笑也就过去了,然此事却愈发被推至风口浪尖。
这宋家权势,也太过只手遮天了。
就为了抢一女子,随意将其打入大牢。即便是季府那般首屈一指的商贾, 其独子亦被随意织罗了个罪名,亡毙旦夕之间。
最后就一句轻飘飘的定罪有失,就掀了过去。
此事若只在高门显贵间流传,充其量不过一桩笑谈。
嘴上满口道德仁义的朱门私下谁没做过几回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但都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闹得人尽皆知。
偏生容显资选在了城门街。
那块最多的就是用尽全力也只能苟延残喘的劳苦之人。
她这一掷,砸碎的是横亘于官民之间的那层薄窗纸, 将森严的壁垒赤裸裸地袒露人前。
古往今来, 这片土地上的秩序崩塌又重建, 都是螺旋着往“天下大同”这四个字踏骨踩血而上。纵不同时空之下百姓意识形态大相径庭,但反抗与忍耐总是伴生着发生一次又一次。
压迫与不公注定寿与天齐,以至于苦主们已然习惯去忽视二者, 毕竟编撰礼记的人不用分心思给明日的米, 他们还是要的。
但当众人直观感受到了这天堑时,就不一样了。
然忌惮于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和东厂,市井只敢私下愤懑。
年关将至, 本该欢声笑语的京城,一时间暗流涌动,流言蜚语正如枯柴般堆积。
而此事传到乾清宫, 则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孟回,你是说,这个容显资,流转在宋季之间,还帮你压下了川地盐价?”靖清帝半倚软椅之上,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听着这无关紧要的闲话。
一旁躬身研墨的孟回眼风飞快扫了一眼立侍的王祥,斟酌着字句:“奴婢同她打过交道,观其言谈举止,进退有度,倒不像是个山野孤女。”
“自然不能是寻常之人。”靖清帝依旧阖着眼,唇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否则,何至于让宋瓒和季家那小子为她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
他顿了顿,仿佛才觉倦意深重,懒懒一摆手,“王祥,朕乏了,去请孔慧妃来,她素来知晓如何拿捏分寸,让她备上朕惯用的那些按头物件。”
王祥眼神微动,恭敬应了声是,垂首敛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轻响传来,靖清帝才缓缓掀开眼皮:“季氏主家一脉,明面上都绝了。朕等了这些时日,该收上来的东西,怎么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孟回慌忙跪地,声音却竭力保持着镇定:“回陛下,正是因为还有一脉尚存。”
靖清帝猛然看向孟回,孟回顿时汗流直下。
良久,靖清帝方才开口:“说罢。”
“回陛下,这容显资乃是凤翔人士,三年前遭逢地乱,才成了孤女,奴婢在成都府从土司手里救下季玹舟时,他曾拜托奴婢替容显资上一户籍,安在季氏名下,然那时宋佥事已然心意容显资,替她全了户籍。”
话毕,孟回以头触地,不敢抬起,额间沁出的冷汗滴落在地面上,留下一点深色印记。
忽然,靖清帝抓起桌上奏折,朝孟回狠狠砸去,却未发怒,爽朗笑了起来。
被砸的孟回便知这一步是走妥当了。
若按常查抄季氏家产,层层盘剥下来,能到陛下手中的,十不足三。
如今东南倭患如烈火烹油,朝廷逼得陛下连内帑都填进去不少,岂会再满意那点残羹剩饭。
笑罢,靖清帝开口,已然又是那般慵懒:“此事宋瓒不知?”
孟回颔首:“不知。”
靖清帝又问:“户部的人呢?”
“前几日,兰侍郎已遵令行文三大殿,确认山东的砖石四月仍可如期抵京。”孟回答得巧妙。
这时靖清帝终于露出了诧异:“此女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让兰席按照季玹舟未亡前的章程走,届时朝廷里三大殿之事已无可转圜,再多人不满容显资接受季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连孟回自己回想起来,也觉万分诧异。
那容显资被宋瓒拘在宋府时,与季玹舟不过就见了云鹤坊那一面。
砖石四月抵京,也在宋瓒与王祥眼皮子底下说的。
二人居然能如此心有灵犀,布下这样一步暗棋,留了如此一条通天的后路。
靖清帝不再多言,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黄绫上挥毫,口中吩咐:“你去宋瓒府里传朕口谕,朕为他赐婚。”
他笔锋不停,一字一句道:“记住,是赐婚孤女容显资,不是季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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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圣上的旨意下达宋瓒府上时,容显资正埋头专注地用银勺搅动碗里的珍珠米。
宣读完旨意后,容显资慢慢悠悠站了起来接过圣旨:“我是不是该给你塞点银子?但我没钱了,你要不留下来陪我吃顿饭吧,九天阁的手艺还不错。”
孟回原本端着的宫中使者威仪,被容显资这番话打得七零八落,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我还寻思你会茶饭不思。”
容显资看着圣旨,头也不抬:“不吃饭是亲者痛仇者快,身体是革......是过好日子的本钱。”
孟回赞同地点点头,暗道还是那个容显资。
“咱家还得回去伺候圣上笔墨,就不同你叙旧了。”
容显资点头示意理解,又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这圣旨直接送到的这,没去宋阁老府上。”
孟回点头应是。
容显资嗤笑一声,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张内管:“怎么这么多人看你们宋府笑话?一般这种时候不都是各方来劝吗,怎么个个都在拱火?”
张内管尴尬地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宋瓒疾步从门外赶来,官袍的下摆还沾着些许尘土,显是特意赶回府邸的。
孟回冷冷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道:“恭贺宋佥事喜事将近。看着月份,估摸着大人能携容夫人一道去春狩。”
容显资一怔,意识这算个消息,强忍着没有看向孟回:“春猎?”
孟回含笑:“容姑娘有所不知,今年京城初雪来得晚,大明各地又骚乱不止,故而陛下特设春猎,像宋佥事这般深得陛下厚重的,则可携家眷一并前往。”
宋瓒冷冷看向孟回:“孟提督倒是爱管闲事。”
孟回煞有介事点头:“容姑娘也同我有缘,不算管闲事。”
见宋瓒脸色愈发难看,孟回心满意足地走了。
容显资将圣旨随手抛给张内管,朝宋瓒招招手:“今日倒是回来的早,来,伺候我吃饭。”
她说得理直气壮,又朝张内管道:“再给我盛四两米饭。”
张内管抽抽嘴角:“夫人你已然用了四两了。”
容显资点头:“对啊,你才给我盛四两,不然为什么我要吃第二碗。”
张内管:......
宋瓒上前接过银筷,修长的手指拂过筷身,扫了眼桌上菜色:“这才吃几口,去给夫人盛。”
张内管不敢再多言。
总归吃多了失了容色,不得宋瓒欢心的不会是她。
“你打算何时成亲。”容显资坐回桌前,问道。
“婚姻是女子的头等大事,怎么你说得这般随意。”宋瓒给容显资夹了筷白灼虾,却被容显资挡了回去。
“有壳,”容显资顺着他的手夹回他的盘子中“是我的大事吗,我怎么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顿了片刻,低声道:“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的。”
被夹回宋瓒盘中的虾莹润通红,弯如新月,至简至鲜。宋瓒看着那虾轻笑一声,抬手在一旁的茉莉水中净手,给容显资剥起了壳:“哪里有女子不成婚的。”
容显资没回宋瓒这封建思想,她又问了一遍:“何时成婚?”
宋瓒抬眼,目光深邃:“你已经是我夫人了。”
容显资张嘴想回,x却刹那脑海闪过什么:“你......”
宋瓒将仔细剥好的虾递到容显资嘴边:“立府那日,我已叫人立了婚书。”
他话音刚落,容显资便一把打掉他喂来的虾仁,冷眼看着他。
“显资,你应该知道,你没得选,”宋瓒看着地上被打掉的虾仁,心头有些难以名状的酸楚。
容显资长长吐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这里不是你的身份容显资。
不要太在意。
她在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最后却还是鼻头有些发酸,猛地起身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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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正月不娶,腊月不订,最后宋瓒将婚期安排在了二月初一,阖府上下都为这事忙里忙外,宋瓒本打算一切从简,总归给容显资备的东西是顶好的便成。
然圣上赐婚,他不得不广发请柬,多请些朝廷之人。
然而比起筹备婚事的忙碌,府上另一件事更让人忧心。
容显资与宋瓒陷入了冷战。
说是冷战,其实全是容显资单方面的。
宋瓒依旧每日来寻她,有时带些新奇的玩意,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她。可不论他做何,容显资始终不发一言,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这般情形,从圣旨下达那日便开始了。
眼看除夕将至,周遭张灯结彩的喜庆让宋瓒对容显资的冷漠更为敏感。
这与当初囚禁时截然不同,那时宋瓒虽也不同容显资言语,但主动权在他手中。
如今却是他被迫承受这份冷遇。
更何况前几日容显资尚愿同他说几句话,偶尔还会赏个好脸色。
这其间的落差,比从头至尾的冰冷更让他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