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灯,叫做预赏元夕。
原是朝廷和府衙为确保元宵节灯正常进行,而进行的提前预演,到如今也成了习俗,每条街巷都会在腊月期间点亮不同的灯笼,以求来年红红火火,繁荣昌盛。
苏芷寒还是昨日回来见着灯笼,随口问了句才晓得有这般的习俗。她小跑着回家,拉上愁眉不展的蒋珍娘,便往府外而去。
蒋珍娘起初还不知道苏芷寒是去做什么,等见着漫天的灯笼,才是一愣。
“阿娘,你快看!”
“……”蒋珍娘的眼睛圆睁,望着悬于绳索下的灯笼:“是……预赏元夕啊。”
“阿娘晓……哦,阿娘小时候是在京城里度过的。”苏芷寒一愣,而后忽地醒过神来,登时脸颊鼓了起来。
“……”蒋珍娘收回目光,垂首便看到女儿圆鼓鼓的脸颊。她笑弯了眉眼,无心再担忧心里的事儿,伸手掐了把苏芷寒肉肉的脸颊:“阿娘还是头一回和寒姐儿一起哦。”
母女俩个挤在一块,牵着手往前走着。蒋珍娘瞧着眼前景象,把情绪全丢在脑后,兴致勃勃指着上头的灯笼说着话:“哎,这是薛家商会的灯笼?都过这么多年,这灯笼都没变化。”
“阿娘……人都在瞪你了。”
“我说的是实话……走走走。”蒋珍娘拉着女儿一溜小跑,走远些才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多时,她又瞧见了别的灯笼,忙伸手指着:“寒姐儿快来看看,这灯笼好像兔子!”
“从这边看就像是猫了!”
“哇……这边看起来像是小狗!”
母女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边看着花灯,一边还从摊子上买了吃食。
刚刚打出来的麻糍又粘又软,洒上一层胡麻,再浇上一层蜜汁,又甜又香。
除去甜的还有咸的,裹上一层带有咸菜和肉丁的鸡蛋液。外皮鸡蛋煎得焦焦脆脆,油香、蛋香、肉香和咸菜香融合在一起,再配上软软糯糯的麻糍,一口下去可真是太绝了。
爱吃糯叽叽的苏芷寒完全无法抗拒,吃完甜的吃咸的,把嘴巴塞了个满满当当。
这还没完,刚吃完麻糍的她手里又被塞进一只烤兔腿。这兔腿是刷了豆豉酱,现场用炭火烤到外皮焦脆,外皮油香四溢,而一口咬下去里面的肉还粉嫩嫩的,饱含汁水。
旁边的百姓许是嫌贵,还又买烤鹌鹑的。小小的鹌鹑烤得焦脆,连骨头都可以啃得干干净净,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心头好。
母女俩个一路吃着,很快来到过往卖豆干的河边。这里靠近官府与国子监,因此灯火更是旺盛,还引来了不少吟诗作对的学子,河边别提有多热闹。
蒋珍娘瞧着身侧路过,正忙着销售小吃的女郎,不由地想起之前自己与女儿一道忙于销售的场景:“说起来,你那生意还在做吗?”
话说出口,蒋珍娘又摇了摇头,自家女儿在大厨房里这般忙碌,哪还有什么精神出来售卖吃食。
至于赁人做事,也不简单。
蒋珍娘想了想,许久没见苏芷寒在家里捣鼓卤汁了。
苏芷寒笑了笑,没回答而是拉着蒋珍娘又往前走了几步。
就在此刻,一缕异香落入蒋珍娘的鼻尖,这味儿着实古怪,不知是该说臭,还是该说香。
她循着味儿望去,恰好看到拿着竹签吃炸物的百姓,那百姓眯着眼儿,正吃得津津有味,手里的炸物是金黄色的方块,依稀能见着上面涂抹的酱汁。
蒋珍娘再定睛一看,发现这般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或者说周遭十有五六都捏着竹签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
“这炸臭豆腐,闻着怪吃着香。”
“嗐,我现在每天都得吃上两串,不吃就心里难受。”
“我也是,还有那卤汁豆干也好吃!”
“对对对,那物拿来下酒真是一绝!往日不是中午还不好寻地方买,现在终于有了固定的摊子。”
熟悉的名字教蒋珍娘先是一愣,而是瞪大了双眼。她顺着百姓涌出的地方看去,惊了个目瞪口呆:“这是——”
“这是咱们家的摊子哦!”
第45章 当日 “李郎,您的臭豆腐好了。”“这……
“李郎, 您的臭豆腐好了。”
“这边要两串——再来两袋豆干。”
“好的,一共十一文。”
“我要两个虎皮鸡蛋, 再来一串额,臭豆腐?”
“好的,总共是六文钱。”
“我要两串臭豆腐。”
“好……哎呦,苏娘子。”摊子上忙碌的不止是陈奶奶和小红,身体刚刚好转的胡爷爷也过来帮忙收钱。他抬眸看到苏芷寒,先是一愣,下意识打招呼道。
“胡爷爷, 我是来光临你们家生意的。”苏芷寒赶在胡爷爷说更多以前, 眨了眨眼。
时下街上人实在有些多, 保不准还有侯府里的人在这, 她不想教自己置办摊子的事传得全天下都知道。
就像她今日也不是特意带蒋珍娘过来看凉亭摊的,而是顺路走来, 恰好看到尚未做好招牌便勤劳出摊的陈奶奶一家。
“哦哦, 小苏娘子好久没来了。”胡爷爷一把年纪,很是看得懂眼色。他笑眯眯地接话, 而后从苏芷寒手里接过几枚铜钱:“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酱汁?”
“甜口的吧。”
“好嘞。”胡爷爷动作利索得很, 很快便把两串臭豆腐送到苏芷寒的手边。
至于陈奶奶和小红忙得晕头转向, 甚至都没注意到苏芷寒什么时候过来,什么时候离开,还是晚间收摊才知晓苏芷寒来过的事。
蒋珍娘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她知道臭豆腐,也知道臭豆腐在大厨房掀起不小的水花,可吃是真没吃过。
那缸风味独特……的卤水,到现在蒋珍娘都不敢回想那股气味。至于等事情发生以后,女儿又连锅子带卤水一并带走, 教她也没得尝试一二。
蒋珍娘瞅着炸臭豆腐,刚刚从油锅里捞起的臭豆腐,散发着缕缕热气,金灿灿的表面还刷上一层红润油亮的酱汁,显得格外诱人。
蒋珍娘深深嗅了一口,涌入鼻腔的是油香、豆香和酱香所组成的独特香味,反正和臭字毫无关联。
最后,她再轻轻咬上一口。
伴随着耳边响起的咔嚓声,酥脆且带着一丝韧劲的豆腐外皮被撕扯开,里面炸得空洞的豆腐裹着酱汁一道滚入口中,迅速将热力和香味带到口腔深处。
“呼呼……”蒋珍娘张着嘴,嘶哈嘶哈几下才细细品尝。说是甜口的,实则甜味并不突出,淡淡的清甜味道反而更突出了豆腐的本味。
一口接着一口,一块接着一块。
眨眼的功夫,蒋珍娘便把一串炸臭豆腐尽数吃完。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要不是看凉亭摊前的队伍越来越长,恨不得再去买上两串尝尝。
这丫头,怎不说这么好吃?
蒋珍娘幽怨地瞥了一眼女儿,下一秒目光便落在苏芷寒冻得红通通的手背上。
她想了想,又去旁边的摊子一趟。
等苏芷寒吃完臭豆腐,手里又落入一只裹着油纸,热乎乎滚滚烫的肉馒头。
温热的暖流沿着掌心蜿蜒而上,徐徐落入心中,刹那便将苏芷寒浑身的寒意驱散一空。
“来,吃个肉馒头暖暖身子。”蒋珍娘指了指那家羊肉馒头摊,教人惊讶的是卖馒头的竟是两个眼眶深邃,鼻梁高耸,一头卷毛的西域商贩。
西域人常见,做馒头生意的西域人就少见了。周遭围着不少京城百姓,七嘴八舌询问的同时纷纷掏出腰包,或是买上一个羊肉馒头,或是买上一块羊肉烤饼。
“哎?西域人做的羊肉馒头?”苏芷寒饶是掌心被肉馒头烫得微微泛红,也没舍得松开,往西域商贩那瞧了一眼后,忙咬上一口尝尝。
蒸得暄软蓬松的面皮,薄而轻盈,内侧已被羊肉的汤汁所浸透,一口下去便粘在舌尖上。
紧接着羊油的香气在舌尖散开,满满的肉汁冲入口腔,迅速占据了所有位置。
这羊肉馒头做得极好,里头的羊肉切成大块而非剁成肉糜,把羊肉的鲜美保留彻底,一口下去羊肉和沙葱的鲜美在口腔里接踵而至,粗犷又直接的美味与其他铺子所售卖的羊肉馒头做法截然不同,教人不禁好奇起塞外风光来。
苏芷寒眯着眼睛,吃得欢畅。
蒋珍娘环顾四周,很快寻到了一家饮子摊:“咱们到那边去,再喝碗甜汤?”
甜汤是当下常见的冬日饮子,一般便是用桂圆、红枣、姜片与枸杞等物炖煮而成,还有用杏仁的,又或是直接煮梨子汤,口味略有不同,但多是甜口,故而唤作甜汤。
“不用了啦。”苏芷寒握住蒋珍娘的手,往兜里塞了塞:“现在已经很热乎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看着灯往回走。
走到一半,蒋珍娘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她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寒姐儿,你是如何买的凉亭摊?”
不同于后头进府里的苏芷寒,蒋珍娘却是晓得身为家奴置办产业的流程,更知道里头的不容易。
别看她以往说等家里阔绰,便要在京城置办个院子,再买上两个丫头,可那些是住宅并非商铺。
主子能同意置办院子,让仆佣自行居住,却多是不会愿意让他们坐拥铺子田产。
更何况购置住宅也是要经过主子同意,通常只有管事妈妈们才有的待遇。
寻常的三等仆妇人家,能买个小丫鬟到屋里伺候,都是颇为有脸的事儿。
苏芷寒只说是珍珠帮忙办的,具体细节却是没说。蒋珍娘记得珍珠,咋舌道:“难怪上回送礼送得如此大方,原来竟是这般有能耐。”
“我听人说常哥儿屋里有几个丫鬟,都是打小跟着妈妈学规矩的,想来她便是其中一个。”
这些丫鬟和姐儿们的陪房丫鬟一般,都是打小便从家生子里挑出来的,跟着妈妈读书写字,往后帮衬前后院做事。
即便不能当上郎君的通房妾室,也会被配给管事或是跟前伺候的亲信小厮,属于是家里前程最好的。
蒋珍娘感叹两句,又把话题转回到苏芷寒身上:“不过你弄个凉亭摊做什么?怪招人注意的。”
自家才进府里半年不到,便在名下置办了个凉亭摊。虽说是顶顶小的铺面,但也是个铺面,万一传出去恐怕惹人闲话。
原来蒋珍娘还想再念叨几句,可想到刚刚苏芷寒与胡爷爷打眼色的事,又把话语吞回肚子里。
看起来,女儿还是注意着的。
蒋珍娘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又听苏芷寒说道:“事实上我想攒些钱,开春使人去边疆看看,送送信,瞧瞧能不能寻到……寻到大兄。”
苏芷寒试探着,把理由说出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看见蒋珍娘脸色突变。
苏家人能这般肆无忌惮,待苏父一死便打起他们母女的主意,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蒋珍娘的大儿子,苏芷寒的哥哥苏砺锋被抓去参军后,起初还有信件传来,而后连着三年竟是一封书信也未见过。
还在村里时,蒋珍娘不信儿子离世之事,想使人去边疆军营寻人,可那时家里已经彻底没了钱,亲戚也早已无人愿意借钱。
到后头,蒋珍娘也不再提这事。
蒋珍娘万万没想到,寒姐儿竟是会提到锋哥儿,一时间只觉得百味横杂。
她……早就放弃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