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成百上千坛美酒之前走过,径直前往墓室深处。只见那里当头雕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神像。在昏暗的灯光之下,神像龙首蛇身,长有鳞角,甚为可怖。雕工栩栩如生,合着昏暗的光线展翅欲飞。
他尚在思量,一旁的冯般若却认出了来:“这是囚牛像。”
囚牛,龙之九子之一,性好音乐。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冯般若盯着囚牛像胸前的鳞甲,尚未发觉在上方,囚牛像的眼睛处,传来极其轻微的滑动声。一道微光从孔洞中射出,谨慎地扫视墓室内部。
此刻,穹顶的细沙已经连成了线,落在酒坛上发出“叮叮”的声响,有几坛酒已经被沙土压得裂开,酒液渗进沙里,散出辛辣的气味。
囚牛像下坐着几个泫然欲泣的少女,看起来被吓破了胆子,连瞧见他都显出惊慌之色。只见地上凌乱地扔了一下甲胄、护心镜、羽棱等物,弥散着微微的酒气。想是武器都已经被先前那些少女抢掠一空。
最深处挂的甲胄分外华丽,仿佛要把人打造成钢筋铁骨。身量又极其高大,原本是手持长枪,如今长枪已经被少女们夺走,身边的位置就有所空缺。后头是一张虎皮,虎头虎脸仍是栩栩如生。冯般若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虎皮,不由有些惊异,伏在虎头旁伸手拍了拍。
“你胆子倒格外大些。”有个少女对她道,“只是如今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说着又哭起来。
冯般若叹道:“便是要死,也不能引颈受戮啊,总要挣扎两下吧,否则岂不连鸡鹅都不如?”
“你说得到容易。”少女道,“如今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冯般若被问得一噎,下意识转头去看郗道严。他正站在囚牛像前,指尖轻轻抚过神像龙首旁的鳞甲,眉峰微蹙,听见动静,他抬眼望向冯般若,黑眸里浮着点点无奈:“如此狠毒的一个布局,怎会让我们轻易出去?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男人?”许多少女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地仰头看他,“怎么会有男人在这里?”
这话问得要紧,郗道严不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可美人灯下酡颜,不由令人目眩神迷。一时几人都望着他有些失神,过了一瞬,才垂下头,继续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惋惜。
冯般若道:“他是女子,只是到了这个年纪,声音自然略微粗些。”
少女们脸上带泪,狐疑地看向他们两人。
就在这一瞬间,冯般若听见左边有轻微“咔”的一声传到耳侧。她起先还是如常与众人说话,但浑身肌肉渐渐绷紧,直到连风声也呈现出细小的变化。冯般若耳尖猛地颤了一下,顺着那声“咔”望过去,只见囚牛像口中正无知无觉裂开一条细缝。她浑身肌肉绷得像拉紧的弦,立即暴起。借助靴尖刀片之力,将整个人给钉在囚牛像上,即便如此,也只是在囚牛口中擎住那人一只手。
冯般若卸下他手腕关节,夺过他手中长刀。乍一看,只像是囚牛把他给吃了,如今只有一只手裸露在外。机关就此卡死,冯般若正欲再行拷问,那人却已经自断一臂,如此冯般若从囚牛口中再拽下来的就只剩一根血淋淋的手臂了。
少女们目睹这幅惨烈场面,不由惨叫出声。
郗道严轻叹一声,转移话题道:“既然山体可以旋转,墓主可以通过暗道窥视墓室内部的情况,那墓室内部也难说没有任何机关可供人逃生。最差最差,当墓主真正死后,他也要回来,归葬于棺椁之中。”
“我也这样想。”冯般若道,“倘若真的放我们这些人在此处自生自灭,我反倒不安心了。”
冯般若将那只断臂扔到沙土之中,随后甩了甩手,又嫌恶地踢了一脚。郗道严却走上前来,背对着她略微处理了那只断臂。
冯般若再抬头凝望眼前的暗道,却见暗道已经闭合,她疑惑地转头看向郗道严。
“不过是个滑道机关。”郗道严凝视那只断臂许久,瞧见断臂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精钢扳指,认出是那夜和里正那家人联手恐吓他之人的手臂。此事诡谲,既然山神不是真的山神,世上并没有怪力乱神之事,那夜他所见所闻,想必只是幻术而已。随后他俯首向她道,“即使此人不是自愿,滑道机关一旦启动,他也不得不丢弃这条手臂了,不怪你。”
“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冯般若蹙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防虽得住,却未必护得住你们。”
此刻金沙已经漫过大腿。郗道严道:“如今我们也该想些旁的办法,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他两个正说着,适才在厨具库发生械斗的两伙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明显又有伤亡。其中有位高个儿的少女面向冯般若几人,出言道:“现如今沙土已经漫的这么高了,总该想些办法吧?十六人全死,和十六人全活着,总要选一个吧?”
郗道严目光转过冯般若,见她正要气势汹汹地开口,大有不吵一架不算完的架势。他却拦在她面前,忽然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中多了一个人。”
他面容美丽,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似男似女,兼之此刻形势如此紧张,令人一时忘记是否需要询问他,究竟是个变声期的少女,还是一个男子。
那少女:“什么?”
郗道严道:“适才那个蒙面人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他说我们中有十六人,但只能活一个,可是此刻,将站在一起和死了的加在一起,有十七个。”
“十七个?”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在岩洞中时我仔细点过了,岩洞中只有十六个女郎,进入墓室之中,却变成了十七个,多了一个人。”他道,“只是现在无从查证谁才是第十七人。”
他话音一落,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数起身边的人。却不管怎么数,竟然都多了一个,惊惧之色溢于言表。若这话不是郗道严说的,或许大家还会怀疑是他所为,可既然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一时竟然没有人怀疑,他就是那多出来的第十七人。
“既多了一个,我们一时半刻也分不出多出的那个人是谁,但可以肯定,多出的那人一定是蒙面人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拨我们自相残杀,难道我们就这样如他的意么?”
郗道严说完,又环视着大家,微微压下了声音:“如今我有个办法,能让大家都活着走出去,就看你听或不听了。”
“什么办法?”众人纷纷问。
“你上前来。”他道。
那高个儿少女如约上前,却见郗道严托起她手中的长刀,径直捅进自己的胸膛。
冯般若只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她扑过去抓住郗道严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郗道严!你疯了?!”
血顺着长刀的刃尖滴在金沙上,红得刺目。郗道严皱着眉,额角的冷汗混着金沙粘在脸上,却仍勉强扯了扯嘴角:“您知道该怎么做。”
高个儿少女吓得后退三步,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嘴唇发白:“你、你干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亲手杀了人,就碰上了这一桩公案。她惊慌地扔下手中的长刀,冯般若趁势捡了起来,不知怎的,她朝她笑了笑。
“你杀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
冯般若嗓音笃定,不见愤恨。那少女被冯般若的笑惊得连退三步,指尖还沾着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杀他,你们都看见了,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般若又笑了一下。
她轻声道:“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持刀暴起,不过瞬息之间,眼前数人都已经被她击倒,鲜血顺着她们的身子渐渐流淌出来,整个墓室一时陷入静止,连金沙淌落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冯般若扬起头,满室金银玉器在长明灯下折射出稀薄的光,合着她一张稚嫩面容,愈发显出金尊玉贵。她手中横刀,手掌上的血迹已经微微有些干了。有些细小的血珠崩到她的面颊上,她不以为意,用手背去擦,在脸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已把她们都杀了,还不出来吗?难道是怕你也打不过我?”
冯般若扬声道,嗓音清朗:“别让我等太久,否则我就掀了你这墓室。”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应声而出。冯般若又冷声一笑。
“非要我叫破你的身份不可吗?”
“明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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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菠萝帅不帅,不帅后面还有
第39章 承云之计 你连人都不是,配做什么天子……
黑暗里传来一声浑浊的轻笑, 仿佛是一个漏风的火箱发出了极重的轰鸣之声。冯般若循声望去,只见她面前的那张虎皮忽然被掀开了一个缝隙。
不是被风吹动, 而是一只手。
许久他笑够了,终于问道:“你怎知是我?”
“这很容易。”冯般若道,“先帝驾崩后,明王便自请来祖陵驻守,如今有三十年了。”
“竟然连你也瞒不过。”明王笑声既嘶哑,又爽朗,听起来既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翁,又像是个春秋鼎盛的中年男子,“我没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冯般若。冯潭之孙, 冯维之女, 颍川之主。”
“是我太久没有出去过了。”他失笑, “没想到世上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就连冯维那小儿都已经做父亲了。”
“你母亲是谁?”他又问。
“临海公主,卫知音。”
他大受震动一般, 冯般若瞧见他指尖竟然微微抖动,半晌他道:“这样说……你是崔锐的孙女不成?”
“大胆!”冯般若一声厉喝, “你算什么人,竟敢冒犯皇后名讳!”
他问:“她如今还好吗?”
“皇后上承天地祖宗庇护, 下有黎民百姓供养, 不劳尔等在此过问。”
他指尖微微一紧, 随后掀开了那虎皮,身后竟然只是个空空荡荡的暗室,里头什么都没有。身下是铁梨木制的轮椅,没缀半分多余纹饰, 身上裹着件墨色厚锦袍,袍子空荡荡的。除去那黑铁面具之后,更衬得他整个人萎缩干瘪得像片枯叶,脖颈仿佛撑不起头上的发冠。
他抬眼看向冯般若,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线。冯般若不躲不避,许久,他摇了摇头,叹道:“你不像她。”
“可惜了。”
冯般若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总之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老明王的脸色是久病般的苍白,连耳尖都没半点血色,银白的须发没仔细打理,几缕乱发垂在额前,遮去了大半眉眼,冯般若盯着他的脸,只觉得他与皇帝不愧为亲兄弟,相貌果然十分相似。
行将就木的老人和青春康健的少年遥遥相对,她手中执刀,刀刃不住地往地上滴下些鲜血。金银玉石,流光翡翠,浑浊的泥沙,一时之间全都沦为陪衬,整个墓室即将崩塌,而其中的两人竟还能气定神闲地聊天。
“我上次见你母亲,已经是三十年前了。她如今怎样,身体还康健吗?”
冯般若却被他这一句话激起几分怒气,她怒视着他,夹枪带棒地回话:“你到底想问什么?把我绑到这儿来,要我杀死十五人,却问完我阿外,又问我母亲?我就不信,你深居此山,竟和外界没有半点牵扯,这样的消息都没听说?我母亲早已死了!”
他却仿佛是第一次听说一般,情不自禁垂下头,轻咳两声,整个肺叶都随着他的咳嗽震动,许久许久,他才抬起眼看向她,神色大为哀恸:“竟然是这样吗……”
这位老明王当年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是今上的嫡亲兄长,比今上大了约莫有二十岁,因此他才显得如此老迈。但天家素来是没有父母兄弟的,他在夺嫡之争中落败以后,自请来到祖陵为先帝后守灵,更是奉旨督造陵寝,如此他才能在今上的眼皮子底下,为自己修建一个这样规格的地宫。
冯般若不明白为何他提到皇后和临海公主时情状如此,皇后虽说曾嫁过旁人,并与那人生下临海公主,但是闻说那人其实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当年征战沙场之际,为救皇帝而战死。后来皇帝感念他的恩德,做主为他照顾妻小,这一照顾,便照顾进了自己宫中。
如此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明王听见她说起皇后和临海公主时反应会这样大。
她蹙眉望着他。可他许久却没有说话。
冯般若道:“若你没有别的要问了,就让开吧,你答应了要让我出去的。”
“既然你和皇后与临海公主都相熟,想必你不会食言吧?”
他却摇头叹息:“出不去了。”
“这个墓室,是我耗尽数十年心血,为自己打造的葬身之地。你既是她的血脉,难道没听说过承云氅?你眼前的这些女子,她们的皮囊,今后便是我的承云氅。”
“胡说!”冯般若怒道,“承云氅明明是用银狐皮所制……”
“在我朝先祖的箴言之中,银狐所指便是少女。”
冯般若大惊失色之际,明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里面飘出一股刺鼻的香甜气息:“你若不信,就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锁魂散,专门用来给人皮定型的。”明王道,“你既在皇室长大,对这东西应当不陌生?”
冯般若确实见过锁魂散。
幼童年少体弱,魂魄不定。大虞皇室常常会用这种药物给受到惊吓的孩童定魂,在鼻下轻嗅,孩童会陷入迷离幻境,在施药之人的种种暗示之下,看到甜美安宁的梦境。只是这锁魂散,皇后从不给她用,每每提起皇后只是说这药害怕神兽。
可此刻,明王居然说,那是给人皮定型的。
冯般若哑然,随后她又攥紧了刀尖。她抬起头,盯着明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竟胡言乱语,出言抹黑我大虞皇室。今日我既然来了,便决都不会叫你得逞。”
“无妨。”
“我活了七十多年了,如今也够本了。”他道,“何况我死,有你陪伴,我死也没什么的。”
冯般若三步跨作两步,眨眼之间就已经弹到明王的面前。她口口声声道:“我就不信,你这样惜命的人,如今寿数未尽,就肯把自己封死在这墓室之中了?你大张旗鼓扮什么山神,搞什么移步换景、山肠九转的把戏,竟然只是为了抓这十六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