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将你凌迟,却不送你去死。你也不想老了老了,结果化作一团血葫芦似的烂肉吧?”
“你请便。”明王却丝毫不慌,枯瘦指尖微抬,将冯般若手中的长刀挪开,随后他道,“我虽不敢妄言,但多少也算你的长辈,你对长辈,难道不该保留基本的尊重吗?”
冯般若嗤笑:“你这么说,是怕了?”
“我一把年纪,早已不畏惧生死。”他道。
冯般若冷道:“你若真是能将死生勘破,便不会抓来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了。”
金沙已经渐渐没过她的腰,将明王的轮椅也渐渐吞没了。刚才软软倒下的少女们被沙土虚虚掩住,唯独脸面口鼻还留在外边。
冯般若抬起刀刃,刺穿明王左肩。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血珠顺着墨色锦袍滚进金沙里,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冯般若尤不满足,咬着牙拧转刀柄,金属与骨血摩擦的声音在墓室里格外刺耳。
冯般若的手腕被血浸得滑腻,刀柄在掌心打了个转,她把刀刃再往深里送了半分,却见明王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你这模样,倒有几分像你阿外了。”
“你也配提起皇后?”冯般若厉喝一声,“你那些暗卫们呢,怎么不让他们出来救你?怎么,难道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明王的肩背微微颤了颤。他垂着眼看自己肩上的刀,咳了一声,血沫子溅在银须上。
“你以为我会留着他们碍眼?”明王问,“我早说了,我既要带着你们一起赴死,他们也配留在这儿?这里只有你我,还这剩下的十五个女子,我会带着你们到仙界去,彼时……无论是当为人间天子,还是升入酆都鬼狱,我都有你们相伴了。”
冯般若闻言,却忽地启唇一笑。
“既然银狐指的是少女。”
“那想必这十六人中混入少男,你这人间天子的一场大梦,便做不成了。”
明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青白的脸瞬间扭曲成恶鬼模样,他扑过去,试图揪住冯般若的衣领,一股腐臭之气袭来,教她一时呼吸不能,连手中的刀也掉在地上:“你竟敢骗我?!那些明明都是女子……”
“都是你派暗卫抓来的?”冯般若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踢开,足尖刀片将他脖颈划伤,“你真以为我会任人宰割?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你便是个真神,我也有法子对付你,何况如今你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小人。”
冯般若把他踹进金沙之中。她捡起地上的刀,指着他的喉咙,刀刃上的血珠滴在金沙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你耗尽三十年造的地宫,不过是座坟墓。你算尽一切的承云氅,不过是场笑话。”她俯下身,嗓音恶劣,出言又冷又硬,“先帝没选你当皇帝,是对的。你连人都不是,配做什么天子?”
明王在金沙里扑腾,银白的须发沾了沙土,像株被踩烂的枯草。他伸手去抓冯般若的脚,却被她躲开,只能歇斯底里地喊:“你骗我!你竟敢骗我?我必定会叫你后悔,我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说这话我不信,这十六人,我每个都一一验过……”
“哦?”冯般若挥刀斩开他的手腕,血喷在金沙上,瞬间被吸干。她一张稚嫩的脸上拢上一层近乎天真的残忍杀意:“那我,你验过吗?”
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双眼眸乌沉沉地,连他的身影都映不出来。她好笑地望着他,仿佛此刻胜券在握,处于高位的是她一般。她唇边扬起两颗虎牙,咧开的笑颜之下,仿佛藏着一只凶兽,正向他无声地张开嘴巴。
明王还在喊:“我是明王,你敢这样待我!我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我要当天子,不,我就是天子!”
她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捏碎一把松香。转身踢了郗道严一脚,冷声道:“别睡了,该你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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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设计明王的时候其实是脱胎自“不动明王”,但显然此人配不上这样的一个头衔。尽管他看似老谋深算,实际也不过是些失败者的思路罢了,这种思路或许是他夺权夺不过年幼弟弟的原因。
第40章 地府天子 她不是像麒麟,她正是麒麟的……
郗道严从沙土之中站了起来。除他之外, 另外被她击昏的十几人也一并从地上站了起来。
郗道严轻轻抬手拂去自己面上的沙土。虽说面若好女,然而除去衣衫发饰之后, 他的性别已经不言而喻。
他笑道:“真的是您啊,明王殿下。”
少女们簇拥在一起窃窃私语。明王却顾不得听她们此刻正在说些什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锣似的惨叫,手指抠进金沙里,血混着沙土糊在掌心之中:“竟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要多谢殿下您为我指路。”
郗道严竟还向他拱手行礼:“若非当时您的手下对我穷追不舍,我慌不择路,只能逃进这里,否则您的大计,恐怕真会成功了。”
冯般若在旁边冷笑一声。她蹲下来,刀刃抵在明王的喉咙上:“事到如今, 即使此刻你跟我们一并死了, 也是白死。何不告诉我如何出去, 我说不定肯饶你一命, 让你苟延残喘两日。”
“你明明被利刃捅穿了肺腑,失血而死!”明王惊道,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你明明……明明……”
“这也要多谢殿下您。”郗道严道,“多谢您的手下, 他在此处丢失的那只断臂,血水充足, 十分好用。”
少女们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啜泣和咒骂。有个少女已然泣道:“我、我还以为这回我真要死在这里了……”
另一个穿红裙的姑娘抹着眼泪, 捡起地上的金银珠玉砸向明王:“你这个骗子!你假扮山神, 逼迫我们村子不得不献出新娘,我家只有我和我阿耶相依为命,阿耶舍不得将我交出,他们竟然将我阿耶活活打死!是你, 你害死了我爹!”
明王被金石砸中额头,血顺着眉骨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登时暴起,意图扑向冯般若,却被她抬脚踹在胸口,整个人摔进金沙里,溅起一片沙土:“别急呀,等会地宫塌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赴死。”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我已无话可说。”明王躺在地上,一时只有出的气,却无进的气了。他道,“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你们明明……全程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确实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冯般若道,“可是你莫忘了,我们这里总有人不会被你蒙蔽的。”
她微微侧身,让出郗道严的身形。郗道严脸色仍是苍白的,他将手握拳,附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他道:“还要多谢王妃信任抬爱。”
“我自知道这里有十六个少女后就在思考,为什么是十六人。为什么各个村子大肆给山神上贡新娘,上贡了这么多年,上贡到村子里竟然连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凑不出来了,为什么到如今,还是只有十六人。”
“直到我进来以后,瞧见这副天子的寿材。随后我便想到,新天子登基,可采选世妇一十六人。”
“所以这位天子想要在地府登基,提前给自己准备了一十六位世妇殉葬,根本不是要做劳什子承云氅。”郗道严冷道,“他先是在各地挑选少女,随后假借山神之名,逼迫周围村镇供奉少女。想必一位亲王,在里正们的眼中,与一位神明也没甚差别。待一十六人凑齐了,他再设计引诱这一十六人自相残杀。”
“才不过一十六人,很快就会杀光的。为了活命,谁能放过谁呢。”
“这位天子最终的目的,从来也不是放归其中一人,而是要带着他的一十六位世妇下地狱。”
“明王殿下做了三十年的登基梦,如今看来在人间是不成了,便想到地府去了。他毕生杀孽造的太重,如今业报加身,想来死后会坠入酆都地狱。他不怕酆都地狱业缘报对,只恐享受不到人间天子的待遇,因此想带这一十六位世妇同去。”
他凝望着明王,轻声道:“想必以往明王殿下身为山神,所采选的列位新娘,已经作为皇后、夫人、嫔御、妻妾,先于他去了。”
他这样说完,冯般若却抢先问他:“既然如此,那些男尸女鬼、山神造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里正不是给我们讲了那个故事吗?”郗道严问。
“有女子想要和情郎私奔,却不幸被抓了回来,被强绑着上了山神的花轿。她的情郎想要救她,却被山神杀死,抛尸在山上。”
郗道严声音转冷了些:“我们的明王殿下必然不是愿意见到他所纳嫔御如此悖逆的,必然会惩处这两人。我只怕有人恐惧惩罚,叛入了明王门下,自此给他做些恐吓路人的营生。兼之他手上还有锁魂散等邪物,想必蓄意引诱,制造幻境。便可令世人深信不疑,将他奉若神明。”
“难怪,适才从祭坛处拖我进来的那个山神的化身,我瞧着就怪怪的。”说着她又问,“还有一事,那里正所说的,所谓定亲石上浮现出的朱红的印记,又是怎么回事。”
“是茜草。”有个少女已站了出来,“不过是茜草而已。”
“是。”郗道严道,“里正趁夜将茜草挤出汁子,在定亲石上描画了桃符上的图案,等茜草彻底干透,定亲石上便不显。翌日他再将众人叫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将定亲石泼湿,此后桃符显现,众人便以为是神迹。”
另有个少女捡起地上的金砖,意欲砸向明王的脸:“原来是你搞的鬼!那定亲石先是送走了我姐姐,随后又是我,我倒要问你,为什么总是可着我们这一家人欺凌!”
明王一偏头,那金砖立时砸在一旁的囚牛造像上,将兽足砸碎成几瓣,露出里面的枯骨,上边还挂着半块银锁,正是村里少女常戴的样式。少女们见状,顿时哭成一片,有的骂明王,有的喊亲人,整个地宫都回荡着哭声。
明王躺在金沙里,听见这些话,突然发出一声惨笑,血沫从嘴角溢出来:“知道了这些又如何?你们还以为能活着出去?这地宫的机关,我早就启动了。再过半个时辰,地宫顶上的千斤石就会砸下来,你们都得陪我去地府做天子!”
冯般若瞳孔一缩,抬脚踩在明王的胸口,刀刃划破他的皮肤,渗出鲜血:“出口在哪里?说!”
明王盯着她,嘴角扯出个狰狞的笑:“这地宫如今只有一条路,就是跟着我一起死!”
冯般若的刀刃划破明王喉结旁的皮肤,血珠滚进金沙里,她咬着牙:“再说一遍,出口在哪里?”
明王冷笑,随后随着他手指向天一指,原本嵌在墙里的青铜灯盏开始摇晃,灯油洒在金沙上,瞬间燃起蓝紫色的火:“这是引火油,等千斤石砸下来,你们就会被烧成灰,连骨头都不剩。”
郗道严瞳孔一缩,抓住冯般若的手腕:“别跟他再耗下去了,他不会说的。”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向那副巨大的天子寿材,翡翠棺盖上映着跳动的火光,“古代天子陵墓,寿材必设通天孔和还阳道,供墓主魂归人间。通天孔在上,还阳道在下,你瞧,此处正是通天孔。”
冯般若立刻明白,转身对少女们大喝:“都过来帮忙推棺盖!”
先前那高个儿少女抹了把眼泪,第一个冲过去抓住棺盖的铜环:“我来!”另一个才痛骂了明王的少女也跟上,声音还在抖,却咬着牙用力:“我、我也帮得上忙!”
十三个少女围成圈,抓住棺盖的铜环,棺盖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慢慢向一侧滑动。明王见状,突然爬起来要扑过去,冯般若抬脚踹在他的膝盖上,他跪在金沙里,却仍伸长手去抓棺盖:“不许碰我的寿材!那是我的……我的天子位!”
冯般若踩住他的后背,脚尖刀刃抵在他的后颈:“再动,我割了你的脖子。”
明王的身子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棺盖被推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的金沙,金沙下面,露出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复杂的云纹。
郗道严蹲下来,抓住石板上的铜环,用力拧了一下。青石板发出“咔嗒”一声,向一侧翻倒,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是暗道!”
郗道严点头,咳嗽两声,旋即转头对冯般若说,“你带她们先走,我断后。”
冯般若皱眉。
郗道严笑了笑,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快,没时间了。”
头顶的轰隆隆声越来越响,千斤石开始往下掉碎石,砸在棺盖上,溅起火星。
慌乱之中有人开口:“快!石头要下来了!”
少女们一个个跳进去,冯般若几乎是半夹着郗道严跟在后面,最后回头看了眼明王。
千斤石砸在寿材上,翡翠棺盖碎成几瓣,金沙被扬起,混着蓝紫色的火,照亮了整个地宫。
暗道里很黑,郗道严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微弱的光映着众人的脸。少女们终于逃出生天,此刻也顾不上怕黑,争先恐后地从暗道之中逃脱。
火折子的光晃过郗道严苍白的脸,冯般若侧过头看着他,有点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顿了顿她又问:“你早就计划好了?”
“不过是侥幸而已。”
郗道严咳嗽两声,面颊上涌上一点脆弱的红晕,垂眸却笑着看向她:“也多亏了您。”
冯般若哼了一声,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这里黑,小心别摔了。”
尽管如此,冯般若仍是挂起十分警惕。自她明白锁魂散等物的切实用处之后,她便明白,恐怕明王不会让她们就这样轻易逃离。果然所隔不远,有一阵凄婉凋零的哀乐声破空而来。
少女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而冯般若则孤身一人走上前来。
有魑魅魍魉在月色下升起,各个面色狰狞可怖,形容一言难尽。而她早已勘破。
这些恐怖之下,真正的险恶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她提起麒麟长鞭,纵身面迎鬼魅而去。
月影投在冯般若的身上,她怒发冲冠,眉目明丽生动,眸光锐利如电。仿佛被惊雷劈开的寒潭,瞳仁里燃着细碎的怒火,眼梢斜飞时带着睥睨众生的威严。郗道严企图叫住她,再想办法,话到嘴边,却有一阵咳嗽袭来。
他凝望着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后会为她起“般般”这个小字。
她不是像麒麟,她正是麒麟的凡尘化身。
周遭的魑魅魍魉发出刺耳的嘶鸣,那些妖邪鬼魅的影子在夜色里扭曲作直,伸出枯槁的手往她身上抓来。少女不退反进,右脚猛地踏向地面,青砖碎裂的声响里,她右手拔出腰间的短匕,手腕翻转间,匕尖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动作间,她束发的丝带不知何时断裂,墨色长发如狂草般披散开来,被风卷着扫过肩头,竟仿佛是飞扬的鬃毛。身在一众鬼魅中间,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因战斗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英气。
纵然身陷囹圄,也依旧是能凭一己之力搅碎黑暗。
不过片刻,幻境已经散去,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奇装异服的尸体。郗道严放眼望去,果然在其中见到身着蓝布鞋、失去一条手臂的明王暗卫。
冯般若微微侧过脸,即便此刻她脸上染了血,仿佛一双眸子都随之变成猩红的,但令人没有恐惧之感,仿佛只是神威显赫。许久之后,猩红渐渐退去,她口吐人言,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走吧。”
晨光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