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心绪复杂,她是真想不明白,李文彧怎么就突然非她不娶了。正是思量间,温季礼在旁轻咳了一声。宋乐珩回神看过去,温季礼便“微笑”着提醒:“主公为何走神?李公子在等主公的答案。”
……好有杀伤力的微笑。
宋乐珩抿了抿唇,正色道:“李文彧,我将镯子还你,意思便很明显了。你我的婚约早已过了四年光景,不作数的。我要是真想嫁给你,当年就不会远走洛城。今日你家宴客,你父母皆是长辈,我不能在人前有损他们的颜面,你自行把话与他们说清楚,莫要使人误会你我之间的关系。”
李文彧一边听着宋乐珩的说辞,那眼中璀璨的光华一边就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礼。他拉着脸看看旁边伺候的仆人和老者,这两人都像知晓自家少爷要发脾气似的,行了礼便退出了房间。待到两扇门重新关好,李文彧看看宋乐珩,又将视线移到温季礼的身上,闷声问:“你想嫁的人,是他?他不是你的军师,对不对?”
“他是我的军师,但也是……”
“他能给你什么?”李文彧止住了宋乐珩的话:“我李氏能给的,他也能给吗?”
“你们李氏……”
宋乐珩话刚起头,李文彧就把早准备好的账册一本本拍在了宋乐珩的面前。
“那日夜宴上,我与你算的帐是假,我李氏名下,有钱庄、歌舞坊、客栈、酒楼各种商铺千余,商号遍布中原,粮仓不计其数。这些账册上,记录着我每一家商铺每一年的营收。”
宋乐珩随手翻开一本账册,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接触的官多商少,虽知晓李家算是岭南巨富,但这富对宋乐珩而言,是个很虚幻的概念。及至眼下,李文彧将这数不清的金山银山丝毫不加遮掩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温季礼也拿过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随即紧皱起来。
李氏的财力,太令人动心了。
若是有李氏支撑,那宋阀招兵买马,立足岭南甚至北进中原,都不用再忧心兵马粮草之事。
温季礼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用余光瞥着宋乐珩那纠结的神情。
李文彧又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章,可以在李氏所有的商铺支取银票,不限数额。在李氏的钱庄里,也可凭这枚章取金锭,同样不限数额。我家中三人,每人有一枚,而这一枚,是备给我妻的。”
宋乐珩看着那枚章,霎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她按着自己快要忍不住伸出去的手,重重咬了下舌尖,驱使自己在浓烈的钱味儿里保持清醒。
“不是,李文彧,你先听我说……”
“还有岭南的盐池,铁矿。当年你爹把这些许给李家,李家的开采权是拿了朝廷文书的,这些盐池铁矿的分布图,也只有我李家和朝廷有所保存,你纵使想抢,也得找得到位置。若没有李氏,你拿什么起兵。”
宋乐珩:“……”
宋乐珩默了一默,这下子,方才仅留在眼底的一丝玩笑意味也彻底消散了。
李文彧拍拍手边叠起来的两个长锦盒,道:“这里面,就是盐池和铁矿的分布图,这些年开采的账目,也都在盒子里,你不想要吗?”
宋乐珩不语。
温季礼也将账册放了回去。
李文彧重新整理着展示完的东西,嘴上续道:“我虽然是个商人,不喜欢习文读史,但戏目我也看了不少,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钱。太平盛世时,当官的看不起做生意的,到了乱世,人人都想从生意人手里套出点东西来。”
他把账册一本本码好,视线再度落回宋乐珩严肃的面上:“可生意人就认一个理,有买有卖,公平交易。再说了,这次王霄周兴平这些人到广信来遇上绑匪,客死异乡,不出半个月,整个岭南都会晓得了。
没有我替你斡旋,你以后拿什么收服商贾的人心?没有商贾在岭南,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这些……”眸色又转到温季礼身上,略带讽刺:“他能给你吗?”
宋乐珩拧了眉头。
温季礼敛了敛眼眸,随后亦凝视着宋乐珩:“现在,主公还觉得他只是一条锦鲤吗?能够掌控李氏如此庞大的家业,将其在短短几年内发展成盘踞岭南、堆金积玉的巨富,李氏的长公子,岂会是金玉其表之辈?”
“啧,失误了。”宋乐珩哑然一笑,揉了揉眉心:“看来也不单是个吉祥物。”
“什么吉祥物,什么锦鲤。宋乐珩,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编排我了!”李文彧前一刻还是一副精明样儿,没撑过须臾,便就露了原型。
宋乐珩道:“没有编排你。你方才也说了,我要兴兵,你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我不应这桩婚约,是为了你们李氏好。”
李文彧炸了毛:“你逼我归顺,和你嫁给我有什么区别!你要是真失败了,那后果不都是一样吗?”
“不一样。你若只是归顺,我败了,有别人占了岭南,你照样可以依附归顺。可你我若是成了亲,下一个占岭南的,对你李氏不会有信任,届时,你要赔上你全家的性命吗?”
李文彧一听,陡然觉得心惊肉跳。宋乐珩说的是在理的,他只是一个商人,谁来占了岭南,大都只会让他出钱而已,但要是他真和宋乐珩有了姻亲关系,宋乐珩一旦兵败,他就活不了了。
不止他活不了,还包括他的父母。
李文彧满脸都是纠结挣扎,宋乐珩以为将他说通了,正要接下一句,李文彧突然又道:“我就是要娶你!我娘那位挚交马夫人,她是会相面的!她说了今日帮我看看,若你是个福相,就让我安心准备娶你。若不合适,她自会派人来告知。她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说明你就是福相!”
宋乐珩:“……”
合着水榭里聚了那么多人,是在搞面审。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还是耐着性子劝:“这种迷信要不得的……”
“怎么要不得?商人就是信这个的。马夫人说我这院子得叫金贵院,还要在院子里栽满桂花树,这样就能富贵利达,我看她就说得很准!”
说李文彧不是锦鲤,果然还是说早了些。
眼见好坏都说透了,李文彧不撞南墙是死不回头,宋乐珩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打算出个狠招。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当着李文彧的面,握住了温季礼放在桌面上的手。
温季礼没料到她突然做这个动作,下意识就想把手收回去。宋乐珩却是死死拉着他,一脸羞色道:“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李文彧:“???”
温季礼:“……”
第93章 一纸婚约
“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宋乐珩这么一说,李文彧顿时呆住了。温季礼也没忍住,脸上顷刻红白交加地咳嗽起来。
宋乐珩无视了这两人的反应,继续拉着温季礼下猛药:“你和我也算是共患难过,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就戴这么一大顶绿帽子,帮温军师养儿子。所以,婚约这桩事,以后不要提了。你说到买卖交易,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再过八九个月,我请你吃满月酒,我让你当孩子他干爹,如何?”
李文彧:“……”
李文彧捂住胸口。
温季礼剧烈咳道:“主公……莫要……莫要胡说。”
宋乐珩深情望向温季礼,做戏做全套道:“不要再瞒他了,你看他如此诚心待我们二人,连最好的茶叶都拿出来给我们喝,怎么能忍心呢?孩子的事,还是告诉他吧。”
宋乐珩低下头,慈爱地抚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肚子。
温季礼咳得几乎要晕过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李文彧的脑子都像被宋乐珩这几句话给干烧了,心口血一股股直往脑门上冲,冲得他的脸红一会儿,黑一会儿。他气得胸腔里头闷疼,正要开口,就见正对的门框上隐隐透出两个人影来。他知道这俩人影是谁,当即提高嗓门气恼道:“宋乐珩,你敢不敢……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你外爷和舅舅的面说?!说你怀别人的孩子了?!”
宋乐珩嗤笑一声:“你别说当着我外爷和舅舅,今天就算是我老祖宗在,我也是敢说的,我就怀温季礼孩子了,怎么样?”
话音一落,房门陡然被人推开。宋乐珩惊愕之余转头一看,就见门外廊下,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外爷和舅舅……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请外援?!
宋乐珩的思绪停滞了半刻,而后,她就听见她那年过花甲半头白发的外爷杵着手杖中气十足地骂:“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跪下!”
“哎、哎!外爷,你轻点揪,耳朵都要揪掉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在别人府上,给我点、给我点面子!”
宋乐珩被裴焕揪着耳朵走向客房,李府的下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一边偷笑一边看热闹。裴温绯着脸,神情尴尬至极,想方设法挡住这滑稽的爷孙俩。等爷孙俩前脚进了屋,他后脚忙不迭就关上了客房门。
裴焕恨铁不成钢地松开宋乐珩,气得杵了好几下手杖,骂道:“你身为女子,平日里行事作风出格些也就罢了,但这名誉之事,你岂敢拿来胡说?!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你?你是想毁了自己的一生吗?!”
宋乐珩吃痛地揉耳朵,还没来得及说清道明,裴焕又皱着一张脸瞅瞅她的肚子,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他深吸了两口气,才问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有几个月了?你和那温小子,如今是怎么个打算?何事办婚事?你二人这样不清不楚的,总归不是个法子!这孩子将来生下来,是跟谁姓?”
宋乐珩“扑哧”一笑,上前挽住裴焕的手臂:“哎呀,您还当真了。那不过就是推脱婚约的说辞而已。我虽是心仪温军师,但他跟你和舅舅一样,都重名分名节什么的,我俩还没做那等出格之事。”
说着就有些可惜意味。
裴
焕听得瞪圆了眼,侧头看着宋乐珩,又揪住了她的耳朵。宋乐珩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裴焕怒火更盛:“你还惋惜上了!你既没有做,如何敢说自己怀了孩子!这名声你还要不要了!以后别人一说此事,你知你要受多少白眼讽刺吗!”
裴温忙上前拉住裴焕劝阻:“父亲,您先松手。阿珩如今这个身份,您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去。再者……”裴温也瞪宋乐珩一眼,强压着怒意:“自这丫头回岭南,父亲与我都知她向来是做事不拘,她若能改,早便改了。”
裴焕冷哼一声,手上这才卸了力道。
宋乐珩挣脱出来,又朝裴温嘿嘿一笑:“还是舅舅明白我。”
“你少来!宋乐珩,我今日在此郑重警告你,你以后再拿此种事胡说八道,休怪我家法伺候!”
“是、是。”宋乐珩一叠声地应着,顺道将裴焕搀到圈椅上坐下,给他斟了杯茶,紧接着才问:“外爷和舅舅怎会突然来了广信?是何时到的?阿景他回邕州了吗?”
“阿景?他不是一早就来寻你了?怎么,他没和你一起?”裴焕端着茶盏问。
宋乐珩怕这两人忧心,又想着依宋流景的本事,不会遇到多大的危险,便打了个哈哈:“哦,他说想在岭南境内四处游历一番,我让他去了。我以为他会先回邕州同你们说一声。外爷你也用不着担心,阿景那边有人护着呢。”
裴焕点点头,眉间稍见舒展。
裴温在桌边坐下,道:“我和你外爷本也没想着往广信来,是前两日李氏给我们递了帖子,说邀我和你外爷到广信出席李氏的年宴。我和你外爷琢磨着你与李氏怕是起了冲突,只恐李氏为难于你,便连夜赶过来了。没成想,李氏对我们倒是奉若上宾。一开始我和你外爷还不明白这李氏怎么突然向我们示好,后来才知,是那李文彧相中你了。”
裴温话至此处,表情也有些复杂地盯着宋乐珩:“你怎么走哪儿都一身腥。”
“这也不是我乐意的。”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摸摸索索的在裴温边上的位置坐下:“我是想拉拢李氏,但没想跟他们有姻亲关系,谁料得这李文彧是一根筋,还背着我把你们都请到了广信。”
“你还没想!”裴焕放下茶盏,磕得“砰”的一声响,重重哼道:“那李公子都告诉我们了!说你和他一起被土匪绑了!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还和他在土匪的小黑屋里有了肌肤之亲!”
宋乐珩一脸冤枉:“我哪有啊!”
“你没有!你没有人能说得有模有样的!你还……还给人换衣服,对他许了终生,你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想到他能赖上你?!”
“我真没有!我怎么就对他许终生了!那都是他李文彧自个儿瞎想的!”
“你也别管是不是他瞎想了。”裴温头疼的打断了爷孙俩继续吵,按着太阳穴道:“那土匪窝里发生了什么,别人也不晓得,这李氏从上到下现在就认定了你,你想怎么办?他们这场年宴,说是年宴,我看着倒像是逼婚。”
“他敢!”裴老爷子又杵了下手杖,声如洪钟道:“我裴氏的外孙女,不想嫁就不嫁!这李氏长子风流之名整个岭南皆知,他们何来颜面向我裴氏讨说法!”
“哎,父亲,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温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给他顺着气:“阿珩与李氏的婚约,本也是他们父母定下的。当初阿珩逃婚,算是亏欠了李氏。如今又与那李文彧有了种种瓜葛,若是再次悔婚,将来外人难免指责裴氏和阿珩毁弃盟约,背信弃义,那阿珩……”
“你说这么多作甚。”裴老爷子皱了眉:“你没见这丫头的丁点心思全长那温小子身上了?当年她娘就是被迫嫁给宋含章,这种悲剧,不能再在我裴氏重演!”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触动那是假的。裴氏在岭南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非要和李氏硬碰硬,只怕裴氏的旁支别系都捞不着什么好处。但裴焕却是义无反顾。
这外爷,是真待她好。
但此时的宋乐珩,考虑的也不止裴氏,还有李氏的私兵、财力,以及岭南的盐铁。这三样对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必须抓在她的手里才行。
一念至此,宋乐珩敛了先前的玩笑之色,道:“外爷,舅舅,你二人方才怎会去李文彧的卧房找我?是李夫人去见过你们了?”
“嗯。”裴温应道:“李夫人挑明与我们说了,她看出你的心不在李文彧身上,知李文彧福浅,但还是想让我二人再来劝劝你。她还说,她亦知你所需,李家就李文彧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对李文彧心仪之人,李家自然不会有所保留。”
而李夫人没说出口的下一句,只怕是倘若宋乐珩不肯接受这桩婚事,那李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了。
这李文彧的娘亲,表面上看来处事圆滑和气,但李文彧这骄纵的性子,就是他双亲给宠出来的,他既说了想娶,他这个娘怕是绞尽脑汁都会帮他把婚事给促成。
裴氏父子见宋乐珩不说话,闷着头在那儿琢磨,两人都吃不准她心里是在打什么算盘。互相看了一眼,由裴温道:“这婚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宋乐珩稳了稳心思,抬眼朝两人笑道:“外爷和舅舅是我长辈,我的婚事,您二人自是能够做主。”
两人都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