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站起来,又去挽裴温的手:“舅舅你方才不是说了,要是再次悔婚,不好的呀。对裴氏不好,对我也不好,你态度得强硬点儿。”
两人同时一惊。裴焕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应这桩婚事?那温小子……”
“我可没说要应。是外爷和舅舅要应嘛,我都说了,你们得强硬点儿。不过我这人吧,野马脱缰,行事不拘的,纵使您二人做了主,我听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宋乐珩弯着眉眼露出贼笑。
裴焕和裴温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了良久,方反应过来宋乐珩之意。
裴温拂开她怒道:“你……你要我们帮着你骗婚?!你这还有没有点道德良知了?岂能言而无信拿这姻亲之事当筹码!”
“哎呀,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失去李氏的支持。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嘛。这婚约,您二人只管应下,但说娘亲去世不久,我需按礼法为娘亲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我必许给李氏更大的财富,届时,我会让李文彧亲口退婚。”
“我绝不会退婚!”
李文彧的房间里,他和温季礼还面对面坐着。他气哼哼地喝了口茶,道:“你们别以为……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取消婚约!我和宋乐珩这事是她爹白纸黑字许下的!就算说破了天,那也是我有理!宋乐珩要起兵,就不可能放弃岭南的盐铁!”
李文彧一边说,一边就觉得有一团绿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捂着心口忍到眼泪都快漫上来了,咬着牙关道:“就算、就算是你和她那什么了,我也可以接受!我可以的!我可以让你儿子叫我爹!”
温季礼:“……”
“人这辈子这么长,不会只爱一个人的!我迟早能让她放下你,到时候,她和我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再自我洗脑下去,李文彧都快要吐血了。
温季礼一时也是五味杂陈,将李文彧审视了一通,道:“听闻李公子有诸多风流逸事,是对每一个女子,都喜欢得这般深刻吗?”
“自然不是。是每个女子都对我喜欢得深刻!宋乐珩……不同。”李文彧被迫提起过往,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仿佛矮了一截,略有些心虚。
毕竟,他过去风流是真风流。虽然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和每个相好都是好聚好散,也都做足了安抚,但……
这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一屁股桃花债,这会儿居然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他正在心里骂着温季礼歹毒,竟使这种手段,却听温季礼道:“只是因为主公救了你?”
“是又如何。”
“既是救命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放眼天下局势,不久后将是军阀林立争雄,士族和商贾必择主而依。李氏深居岭南,自是要依附岭南的军阀。只要李氏倾力相助,将来定是富埒王侯,于宋阀和李氏皆为双赢。李公子又何必以婚约要挟主公?反使主公心中不快。”
李文彧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你说一大堆我不爱听,我只有一句话,她答应婚约,李氏便是她的。她不应婚约……”
“李公子欲要如何?”
“哼,我就烧了盐铁分布图,让宋乐珩拿不到。”
李文彧的手落在放分布图的锦盒上。
温季礼睨着他
的动作,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唯那眼底潜着一汪汹涌激烈的漩涡浪涛,似要将一切都撕碎。
他该杀了李文彧的,不计代价将他满门覆灭,如此一来,宋乐珩不会受到任何婚约的要挟,不会处在情感和利益的天平上,必须狠下心作抉择。
甚至,李氏一旦不存,宋阀便成不了势。等到中原乱成一锅粥,他就可以率兵南下,从中获利,以壮大萧氏。他会把宋乐珩带回去,将她悉心养护在身边,让她不用思虑,不用筹谋。就像——
一盆花。
一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
可那……
不会是宋乐珩想要的。
至那时,他二人的情份,才会霜结千里,永不得见天日。
温季礼放在腿上紧绷的五指骤然松了。李文彧不知他在沉思什么,正要伸手去推他,温季礼便沉声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什么?”李文彧一时没反应过来。
“孩子,不是真的。”温季礼语气平和:“我与主公,未做逾矩之事。你若与她相处日久,便会知她行事无拘,从不重礼法约束,有时,也不看重自己的声名。时间长了,这些,你都会一一知晓。”
“你怎么突然……”
李文彧正奇怪温季礼这话锋为什么转了个弯儿,两人之间的和谐感来得异常莫名之际,就冷不丁想起了……
隔壁马夫人和她相公的小妾坐一块儿聊天的场景,且马夫人这个正室还要开解小妾别去争宠闹腾让他们相公心神不宁……
好、好荒谬。
李文彧甩了甩头,赶紧把这诡异的联想甩出脑海。恰逢此时下人来通传晚宴已备好,请两人前往宴厅。
温季礼先行起身离去,李文彧命下人收起账册盒子,也动身前往青竹苑。
彼时,日头西斜,灿灿的暖金色笼罩在青瓦白墙间,丝竹乐声自宴厅里传出,仿佛山涧的清泉和着风吟,轻柔雅致。下人们忙碌的往宴厅里传菜,宾客们在厅内谈笑风生。裴焕、裴温以及李文彧的双亲都在其中。
宋乐珩站在外面的水廊上,时不时就能接收到一波宾客们审视的眼光,听到众人说笑着向裴氏和李氏的人道喜。
她心里甚是不安,远远瞧见温季礼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遭温季礼,见人没有少块肉,才矮声道:“你和李文彧留在那儿谈什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你生气?”
温季礼没有作答,余光扫到宴厅里的客人正观察两人,便识礼地后退了半步。他见宋乐珩发间那只白玉簪不知何时被取下了,心中一痛,像是生生裂出一条口子来。压着这痛意,他敛低眸道:“婚约之事,主公有决断了吗?”
宋乐珩知晓他在想什么,又走近些,摊开手,把袖子里藏着的玉簪露出一半,冲他笑道:“簪子在这儿呢。宾客太多了,怕别人说你闲话。”
温季礼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他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有拆穿,轻声问道:“现下需要我离开李府吗?”
“那倒也不用。”宋乐珩抿了抿唇,偷偷拽住他的袖子:“咱俩说好的,不因为李文彧这事儿置气。你心里明白,我对李文彧没那想法,也不会和他有个什么结果,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会儿我外爷他……”
话未完,后面的李文彧也带着下人过来了。他打眼瞧见宋乐珩和温季礼拉拉扯扯,急步走到两人面前,一把就拽过了宋乐珩的手腕。
“你拉着他干什么!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的,男女授受不亲!”
宋乐珩烦他烦得不行,嫌弃地甩开李文彧:“那你也别拉着我。”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有正经婚约的,而且很快就会成亲的。”
李文彧厚着脸皮重新拉住宋乐珩的腕子,温季礼不想看这两人相处,欲转身离开,结果,李文彧还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拉他干什么,你是不是拉错了?”
“没拉错,今晚这顿饭,他不吃就别想走。”
宋乐珩以为他俩在一块儿聊了半个时辰是聊出什么知己情谊了,然而,李文彧下一句话就道:“他就得在这儿好好听着,听着你当着你外爷、舅舅,我爹、我娘还有所有宾客的面,认下我与你的婚约,答应嫁给我。如此一来,有些不该妄想的人,才会断了念!”
温季礼默然少顷,垂眸掩饰住了那双眼底似死灰扬起的余烬。宋乐珩就那么看了一眼,心里就如同被刀狠狠划了一下。
温季礼道:“如此也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文彧一脸得意。
宋乐珩看他那么得意就在想——
早知道,让这狗东西死匪寨里得了。
第94章 感情利益
两柱香后,日头落山,李府热闹的年宴便开了席。
李老爷和李夫人坐在主位上,宾客们分为左右两席。裴焕和裴温受邀坐在右边的首位,温季礼在广信未见声名,本该排在李氏宴请的名流后头,居末席的位置,奈何李文彧生怕他借机走了,入了席也照旧左手拉着他,右手拽着宋乐珩。三人一起坐在左侧的首位。
这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宾客们的眼光是一刻都止不住,就那么颇有兴致地徘徊在宋乐珩三人的身上,全都在小声蛐蛐三人的关系。
宋乐珩挡住半边脸,好不容易和李文彧一阵角力,将手从他的钳制里抽了回来,气恼道:“李文彧,你都几岁了,干这事儿不嫌丢人呐。你把他也给我松开!”
李文彧寻思着都开席了,温季礼即便想走也走不成,索性撒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他喝了半盏酒解渴,无所谓地笑:“我有什么好丢人的。等你今晚当众应了我的婚约,以后你要是背着我和他亲近,那他才丢人。”
宋乐珩眯了眯眼睛:“你就那么确信,我会答应你?”
“也不算特别确信,我就赌一把。”李文彧用眼神示意身后抱着账册和锦盒的下人:“东西我都带来了,我想好了,你若不答应,我当着你的面,把那盐铁分布图丢炭盆里。”
宋乐珩攥紧拳头,气不打一处来地看看李文彧,又看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温季礼。温季礼的眼神与她交错瞬间,很快便收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面前酒盏,将茶杯端近。冰凉的指尖抚触着青瓷的杯身,汲取着沸水的热度。
厅里的议论声正越来越剑走偏锋,吃着点心的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
“看见没,我就说他们三个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我看呐,肯定是这两位公子都在争那宋家的姑娘!”
“不像啊。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李公子在争那位青衣公子。我早就听说李公子经常上青楼,男女不拘的。”
温季礼:“……”
宋乐珩:“……”
李文彧:“……”
“不对不对!你没看刚刚是李公子一手牵一个吗?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那青衣公子在争李公子。谁不知道李公子外面风流债欠了一屁股哇。”
上座的李老爷和李夫人脸都快绿了,李老爷尴尬得不停喝茶,喝茶的间隙还要抽空注意裴焕和裴温也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李夫人则是重重咳嗽着,想提醒这些想法过于离奇的夫人们。
但……
毫无效果。
“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一名嗑着瓜子的夫人接上刚才的话:“肯定是这青衣公子知晓李公子今晚要定亲,上门哭闹着要说法来了。李公子没辙,才带这两人一起入席的。所以李公子今晚还打算定下婚事吗?”
宋乐珩差点被气笑。
温季礼哪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禁不得揉了好几下太阳穴。
李夫人见场面越来越失控,裴焕握住
手杖依稀有要愤然离席的架势,她赶紧暗暗踹了一脚还在喝茶的李老爷,给他递了个眼神。
李老爷这才慌忙放下茶盏,整理了一通领口,起身道:“诸位,今逢年节,我李氏有幸邀得诸位共聚于此,实是蓬荜生辉。除感激诸位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李氏的关切照拂,今日这盛宴,亦是我李氏特意为远道而来的裴老爷和裴先生接风洗尘。”
李老爷转身拿起桌案上的酒盏,走到裴氏父子面前敬酒。裴焕和裴温双双站起回应,他便握住了裴老爷子的手道:“众所周知,我们李氏与宋氏,早已定下了小辈的鸳盟之约,理应永结同好,只因四年前两家互不了解,方生出些许波折。如今阿珩已自洛城归来,我和夫人对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今日我饮了薄酒两盏,便想斗胆请裴老爷子和裴先生做个主,践行当年平南王宋含章许下的婚约,您看如何?”
裴焕和裴温面露难色。
整个宴厅里也静了下来,宾客们都等着看裴氏父子会怎么回应。毕竟,岭南的人都几乎晓得宋乐珩没了爹娘,能做主的,就只有这外爷和舅舅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屏气凝神地望着裴氏父子。李文彧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乐珩看。宋乐珩这会儿无暇分心,也是望着自个儿的外爷。
李老爷久等不来答案,李夫人又是个急性子,起身上前道:“老爷子,阿珩和彧儿都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您和裴先生好不容易来一次广信,何不请在座的诸位做个见证,给这俩小辈吃颗定心丸呢?这成了家,才好立业呀。”
裴老爷子抬眼望向对面的宋乐珩。
宋乐珩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她这动作落进温季礼的视线范围,温季礼的手指不由得收紧,捏住了有些刺烫的茶杯。
片刻。
裴焕叹了口气,道:“此事本不该由我做主,但我这孙女,如今只剩我和她舅舅两个长辈。这婚约既是她父母定下,李氏愿意重提,我便替阿珩的双亲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