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流景压根儿不理会,视线只落在温季礼身上。有嫉恨,有艳羡,还有一丝畅快之意,仿佛温季礼很快就会消失。
从他阿姐的身边彻底消失。
宋流景想到这里,心情好转了些许,耐着性子道:“我给城外那些人下了一种蛊毒,或许……你们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时疫?只要三天,这城里城外的所有人都会死。我把对阿姐不利的人清除掉,把你们也清除掉,就不会再有人撺掇阿姐去争天下了。我会把阿姐救回来,将这座空城送给她,然后,我和她在这里,直至白头。”
“没救了!真是没救了!”吴柒转了半圈手里的短剑,径直要走向宋流景:“老子看你们宋家除了宋乐珩,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索性老子今天就替你姐清理门户!”
温季礼此番终于起了身,阻止道:“吴使君,你们且出去,让我与宋小公子单独说话。”
吴柒闻言驻足。
萧溯之忙上前道:“公子!”
温季礼看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多言,只能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吴柒知晓温季礼既然开了口,必然是有办法对付宋流景这个祖宗,索性也收起了短剑,道:“那我去李府盯着,小渝儿,你去城门那边看看情况。”
江渝点点头,和吴柒一同从窗口跳了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人,温季礼咳嗽数声,走到了距宋流景不远处。他打量着这个眉眼含着疯狂戾气的少年,声音温润又平和:“你想杀了广信城所有人,把广信送给你阿姐,然后呢?你想对她做什么?”
“做什么?”宋流景歪着脑袋想想,眼睛里溢出离经叛道的浅笑:“你知道的。”
“你不敢。”温季礼斩钉截铁地道出三个字。
宋流景那笑容猝然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戳穿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想要反驳,又无从反驳,只能撕开伪装的面具,露出最恶劣极端的情绪。
温季礼神色自若地直面那双浅瞳里漏出的杀性,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旦广信成了一座死城,你那不该示人的心思等同于昭告天下,广信会被世人瞩目,你和你阿姐也会成为世人的谈资。你会拉着她坠入深渊,想除恶之人会前赴后继的来到广信,甚至,包括朝廷和其他势力。届时,你能护住她吗?你的蛊,能杀尽天下人吗?”
“为何不能?”宋流景朝他走近一步,杀意更重。
温季礼不动,不退:“宋小公子当知晓,万物相生相克,蛊毒既生,便有克制之法。”
宋流景迈出的步子就这么停住。
他知晓温季礼身上藏着能克制蛊虫的东西,若否,在凌风崖的那一日,温季礼早已丧命。
温季礼继续道:“单凭巫蛊之术就能杀尽天下,宋小公子认为,南苗又岂会势弱?等到广信被围攻之时,你和你阿姐将万劫不复。你根本不敢将她带入如此的境地。若否,你的心思,为何不敢让她知晓。”
宋流景没有言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像是临春的冰,将要碎裂开来。
“既然不敢,那就停下没有意义的举动。城外的两万兵,你阿姐留着有用处。你若是让他们死伤殆尽,你阿姐说不定真要大难临头。”
温季礼说着话,便绕过了宋流景的身边,走到靠窗的角落,从柜子里取出了向来随
身的药箱。末了又折返回桌前坐下,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铺平,将药粉抖落在上面。
宋流景无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输了。
从前宋乐珩还在家中的时候,姐弟俩都不受待见,宋乐珩每天会花好几个时辰坐在后院的门外,陪他说话,给他画画。
后来宋乐珩一走三年,他终于盼到了宋乐珩回来,盼到了她说那句不会再丢下自己。可是……
她的身边多了许多人。
她总是花很多心思在温季礼的身上,总是和那些枭使形影不离。他嫉妒得快要疯了,偏生,就连这嫉妒他都无法说出口。
人人都可以说,唯他不能。
太不公平了,太压抑了。这种压抑像一簇尖利的冰锥,反反复复,一刻不停,刺进他的肉,扎穿他的骨头。他只能忍,忍着随时都想咆哮出来的无能和痛苦。他想把所有的妄念变成真实的欲念,想把一切不该存在的想法变成囚住她的牢笼,让她从此以后,天地之间,只能看得到自己。
但……
他失败了。
刚刚走出的第一步,被温季礼的三言两语,击得粉碎。
要杀光这天底下的人,只留他和他的阿姐,太难了。
宋流景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彷徨迷茫,笑得气息不匀。
温季礼神色复杂地看看他,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这种自虐式的笑。等到宋流景一口气笑完,他才道:“我知晓心蛊已成,你即是蛊人,不会怕疼,也很难杀死。但至少,把你的伤口包一下,这血流得,不雅观。”
宋流景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问:“阿姐会出事吗?”
“你既以三日为期,我便应你三日。三日内,宋乐珩不回,我一命抵一命。”
宋流景端正了神情,认真地审视着温季礼,审视着他眼里的笃定。片刻,他走近桌前,拿起抖满药粉的纱布,系在自己的脖子上,遮住刚被割出来的新伤。
“城北,缙云峰。阿姐的具体位置无法确定,你派人去找。若是阿姐有任何闪失,我既无牵念,便让天下人,亦无牵念。”
温季礼暗暗记下地名,又探究地看着宋流景。他没问宋流景是如何知晓宋乐珩的大概位置,这话问了,也不会有答案。等到宋流景戴好了兜帽和面具,他便开门离去。
站在门口的萧溯之和宋流景错身而过,快步进入房间,走到温季礼面前。见温季礼在有条不紊地收拾药箱,萧溯之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落回了原位。他瞅着宋流景离开的瘦削身影,小声对温季礼道:“公子,这人蛊毒了得,行事又诡谲难测,心性不定,若不尽早除掉,恐为后患。”
“嗯。”温季礼关上药箱应声:“你去吧。”
萧溯之当了真,拔出剑就要跟去杀宋流景。人还没走出房间,温季礼又说:“宋流景用蛊出神入化,我至今尚未找到破解的办法。你若能无视他的蛊毒将他一击杀死,必当得上绝顶高手。”
萧溯之:“……”
萧溯之退回来,一脸老实:“我只是担心放任不管,他会威胁到公子。”
温季礼默了默,掩嘴又咳了起来。萧溯之急忙收起剑,轻轻给温季礼拍背。拍了好一会儿,温季礼方有缓和,慢声道:“只要……主公在,他就不会做越线之事,他不舍得连累他阿姐的。有时……有时我看着宋流景,会想起……”
温季礼止不住地咳嗽。
萧溯之心领神会道:“公子是想起二公子了。”
“嗯,他和阿仿……有些像,性子……都有些过激。”
萧溯之当即护主道:“二公子岂是他能比的!二公子是您一手带大教大的,智计谋略都不是一般人比得过的!”
此时温季礼已然咳得答不上话了,萧溯之怎么给他拍背,都不见他缓解。萧溯之心里急得不行,忙换了话题道:“公子的风寒还没好完,这一两日又没怎么休息过,您的身体都快撑不住了。我去把药端来,您喝了睡会儿吧。”
温季礼摇摇头,断断续续道:“我……我无碍……你去、去通知吴使君,派人到……到缙云峰查探。莫要……莫要打草惊蛇,快去……”
萧溯之不敢违抗命令,只想着快去快回。他急步走向门口,人还没出去,骤听温季礼没了声息。萧溯之转头一看,见桌面的药箱上,满是温季礼咳出的血,人也失去了意识,轻飘飘的往后倒。萧溯之惊诧之下飞身上前,接住温季礼喊道:“公子!”
“温季礼!”
宋乐珩冷不丁被一场噩梦惊醒,惊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她原本是靠在墙角蜷着,迷迷糊糊地打盹,没成想梦见魏江率兵过江,温季礼和韩世靖等人没能挡得住,被削首祭了军旗……
她被吓得无心再睡,摸了摸头上还完好的发钗,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营窟里不见天日,眼下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有四颗鲛珠散发着蒙蒙的光华。她旁边的干草上,李文彧侧躺着缩成一团,依稀也是在做噩梦,一直喃喃地念叨:“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宋乐珩收回视线,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她必须尽快想个脱身的办法。这匪寨易守难攻,温季礼等人纵使找到她的下落,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大举进攻。她若不带着李文彧逃出匪寨,无论土匪拿不拿得到赎金,他们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宋乐珩心里正在下细盘算,营窟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急忙收拾好鲛珠,听见外面有两人在交谈。
“把饭端进去。二当家说了,现在粮食紧缺,要节约点,只要这些人饿不死就成。”
“那咱们还要守几天啊?”
“快了,派人送消息去了。等钱一到手,咱们就撤,这些人嘛……”
尾音意味深长,显然是和宋乐珩的猜想一致。
等一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营窟的门也随之被打开。看守营窟的土匪一言不发的将一个木盆粗鲁地放在地上,里面的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紧接着,他退出营窟,“砰”的一声关上了木门。
宋乐珩重新把鲛珠拿出来放在干草上,借着稀薄的光亮凑近那木盆一看……
好家伙,米汤加草根和树皮!
这群土匪果然是很节约。
宋乐珩皱巴着一张脸端起木盆,看着里面清汤寡水还沾泥带土的,顿时就一个头两个大。树皮和草根都难以下咽,能填一填肚子的就那半碗不到的米汤。她稍是一默,转头看向正在睡觉的李文彧,坐到李文彧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吃饭。”
李文彧拧着眉头,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他蜷着身子痛苦不已地哼唧两声,喃喃道:“我、我不吃……我……我好疼……”
“你不吃,到时候哪有力气逃跑,你还想不想活?”
李文彧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挣扎着躺平,一个支起上身的动作都费力的歇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颤巍巍的用手肘撑住身子,他只粗粗看了眼木盆里的东西,下意识就伸手去推开:“你这是……你这是什么!你拉屎在里面了!好恶心!你快拿开!”
宋乐珩:“……”
宋乐珩又看了眼木盆里那黄澄澄的一碗汤,以及那皱巴巴黑漆漆的树皮……
完了。
别说。
还真有点像。
她也想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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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李文彧:一款集喜剧、美丽、怂包为一体的炸毛绣花枕
第79章 众生平等
宋乐珩忍着恶心,用两根指头把树皮和草根挑了出来,扔在李文彧的眼皮子底下,道:“你才恶心!这就是草根和树皮!你是没见过?这是土匪窝!你还指望能吃山珍海味不成?能有碗米汤喝就不错了!”
“米、米汤?这又是什么?”李文彧还是看着木盆不解道:“洗过米的水?为什么是黄色的?我不要吃!你拿走!”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懒得去解释什么叫米汤,只是一味把盆往李文彧面前递:“你别在这儿撒脾气,没人惯着你这大少爷。我们不知还会被关几天,依着你这身子骨,饿个两三天怕是逃命都迈不开腿,你别挑先填下肚子。”
“我不要!我说了你拿开!我才不吃这种牲口吃的东西!我知道你就是记仇,你想要羞辱我!我告诉你,我不吃!”李文彧一顿输出完,也不知是太疼还是太委屈了,瞪着宋乐珩的眼睛飞快泛了红。
宋乐珩被他吵得脑袋都像是要炸了,按着太阳穴憋了一肚子火,还是劝道:“话别说得那么难听,米汤不是什么牲口吃的东西。我小时候想要一碗还……”
“这就是牲口吃的!就是!你要吃你自己吃!我反正不吃!我是人!我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的!”
话罢,李文彧倒抽着凉气倒回了干草上,一副死犟倔驴的模样闭上了通红的眼睛。
宋乐珩的心里不爽爆了。
她向来都清楚,人跟人之间本就存在阶级之分,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像她生来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幼年时候讨到一碗米汤都舍不得一口气喝完,可李文彧说,这是牲口吃的。
李文彧还在不满地呢喃:“我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你是故意拿这种东西给我吃的……你自己都不吃,还要给我……说什么逃命,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救我,你别以为我傻……”
他这一叠声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见宋乐珩喝了一口米汤。李文彧赫然睁大眼,不敢相信宋乐珩真能喝下去这么恶心的东西,一句佩服的话还没出口,宋乐珩骤然凑近。他一惊,尚未作出反应,就看宋乐珩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脸颊。
因为逆着光,此时宋乐珩的眸色尤为晦暗,只有三两点凛冽得如金刚石般的细碎光芒着落于深处。
李文彧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这种女上男下的姿势压制得动弹不了。他试图挣扎,可这会儿他浑身都疼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几乎猜得到宋乐珩想做什么,有些慌乱道:“你别……”
刚一张嘴,宋乐珩再俯身些许,隔着两指的距离,将米汤渡进了李文彧的嘴里。
现在,大家都是一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