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血仇血偿
那九塞坡上的哨城里头,早已是一派凄风惨雨。
辽人在外征伐,向来会带风干的牛羊肉和馕饼,这些东西背一包袱能支撑个把月。但中原人却没这习惯,打仗都是靠后方
供给粮草。眼下萧氏兵将的干粮所剩不多,袁平这边更是连战马都杀光吃光了,再无能够果腹的食物。饿了三日,人就到了极限,只想着索性去杀了人来吃。
要杀人,那也不能从自己人杀,袁平便想着从辽人杀起。他领着余下的兵半夜摸到萧仿屋外,岂料萧仿也还没睡。辽人自个儿也在内乱,那大将耶律钧正和萧仿吵得不可开交。
“你已经成了萧氏的弃子!萧仿,你该怎么做,你心里面明白!”
另一名将领萧策也在屋里,斥责耶律钧道:“二公子说要南下劫掠中原的时候,你们耶律氏跳得最高!杀进江州也是你们耶律氏抢得最多!怎么,你砍人抢人的时候快活,见中原人打过来,你就怂了?!”
“我跟你们南下,是因为你们假造家主之死!如果我知道家主还活着,我不可能带我耶律氏跟你们打江州!出来三万人,现在就剩了五百不到!连我大哥都没了!萧仿,那宋阀阀主一个女人都能为她的臣民自刎,你是不敢吗?!”
萧仿坐在屋里上首的椅子内,身体微微前倾着,两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撕咬着手里一小块风干牛肉。
“自刎?我为什么要自刎?我二叔自刎是他想保住家里人,那宋乐珩自刎,是她假仁假义。我?我没有想保住的人,我不会自刎。”
耶律钧一激动,上前揪住萧仿的衣领,恶狠狠道:“那我们算什么?!跟着你出征的将士算什么!”
“算什么?”萧仿想了想,叹了口气:“我现在战败了。你们跟了我,那只能算你们倒霉了。”
“……”
耶律钧赫然拔出腰间弯刀,架在萧仿的脖子上。萧策和一干忠于萧氏的辽兵纷纷拔刀,另一些姓氏的士兵们也随着耶律钧拔刀对峙。如此剑拔弩张的状态下,只有萧仿那眼尾还是藏着笑,又冷又毒。
“耶律钧,你疯了!放开二公子!只有家主有权处置二公子!”
耶律钧对萧策的话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萧仿道:“你和你兄长比,差太远了!难怪你兄长能在中原如鱼得水,换了你,你就像中原人说的,是条丧家之犬!你不敢自刎,那我帮你!我会割了你的头献给宋阀,换一条生路!”
“啊,为什么。”
耶律钧那把弯刀把萧仿的皮肉都割开了,血迅速流下来,淌湿了萧仿的衣领,但他却浑不在意。他的双目也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问着发疯的话。
“为什么我比兄长差?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我不是……兄长带大的吗?为什么……我会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兄长比我做得好?你们,只服兄长,从不服我,是吗?”
“这个问题,你留着去地底下,好好问你萧氏的祖宗吧!”
话音一落,耶律钧正要下死手,突然,萧仿的袖子里射出一支袖箭,直直从耶律钧的喉咙穿过去,带出一片散开的血雾。
人轰然倒下。
跟随耶律钧的士兵见状,立刻冲杀向萧仿。萧策与另一波士兵则护在萧仿的身边。袁平看已经杀成这样了,干脆也带人杀进去,想把辽人一波收拾干净。
如此混乱的杀戮里,温血溅得萧仿一脸都是。他就着血啃肉干,还在独自呢喃:“为什么……我错在哪,我到底错在哪……”
但这乱局没持续半刻,哨城之外,再添了杀伐声。
浑厚的号角响彻了这个血夜,哨城的两边城门同时发出激烈的冲撞动静,漫天如网的箭矢从城外射进来,扎在哨城的地面上,房屋的门框上、窗框上。少数的辽兵和袁氏士兵在屋外大喊:“宋阀攻上来了!宋阀攻上来了!”
可没人停下。
袁平和萧氏的众人都不敢停止砍杀,生怕一停自己就先成了刀下亡魂。
只是眨眼的片刻间,哨城就破了。
宋阀的大军攻进来,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势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联军的残部杀了个片甲不留。投降的,不降的,全都成了祭奠江州的亡魂,最后只剩下二三十个联军兵卒围在萧仿那间屋子的里外。
秦行简和熊茂等人带兵围了这屋子时,袁平才刚被萧策斩杀。萧仿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等到杀声都停了,他才站起来,把脚底下袁平的脑袋一脚踢开,慢条斯理地走至门口。他扫视了一圈恨不得把他生啖血肉的宋阀众人,冷笑着问:“怪了,怎么来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你们那位燕大将军呢。”
张卓曦手里提着滚血的剑,眼睛都恨得血红,想立刻冲上去把萧仿生吞活剥。其余人听他提燕丞,也都是目光沉暗,怒意织沸。
“你们宋阀一路把我从德西逼到了这儿,总得让我看看谁是主帅吧?哦,已经不能叫宋阀了,宋乐珩死了。那你们现在跟谁姓?是姓燕?还是姓其他的?”
萧仿自己说着,便就笑了起来。没有任何濒死的恐惧,只有死前还拉了宋乐珩垫背的快意。他弯腰下来坐在门槛上,一手撑着头,问:“让我输个明白,我这是输在谁的手上了?”
“我。”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从将士们身后传来。萧仿听见这声音的当头,那笑意就凝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直视着前方,看几个将领从中让开一条路,冲阴影里走出的那人喊道:“主公。”
他顿时觉得,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宋阀不该还有主公的,宋乐珩已经死了!
可他借着那些火把光,看得清晰,也看得分明,那自军士中走出来的女子,穿着黑色绣金的长衣,头发简单束着,只佩了一支白玉簪。她的目光幽暗得紧,如雪山融冰后的寒潭,落在人的身上,竟让人一阵阵后背生凉。
比起当年初见,那气度里褪了温和,变得冷冽肃杀,如一柄出鞘饮血的寒剑。
萧仿猛地站起,还是难以相信,把她从头到脚都反复端详了好几遍。
怎么会是宋乐珩呢?
他分明是看着她死的!
可若不是宋乐珩,那李文彧怎么会站在她身旁?这些将领士兵,又怎么会喊她主公?
萧仿这般想着,把心里的念头都喃喃说了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在城楼上看着你自刎的,你死了!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他只手指着宋乐珩,激动的话音也随之一转:“假死?你是假死?你骗了全天下的人?宋乐珩,你好卑鄙!”
宋乐珩没有作答,眸底映的是火光,却丝毫无暖意。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秦行简猝然出手!那黑色长刀携力挥下,把萧仿指着宋乐珩的那只手生生砍断。
萧仿捂着喷血的手痛苦嘶吼。萧策等人欲上前护他,张卓曦一步迈近,将剑比在萧策的脖子上,切齿道:“急什么!狗崽子们,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局势至此,左右都是死路。萧策闭了闭眼,没再动作,算是认命了。
宋乐珩等到萧仿那股痛劲儿缓了过去,不再吼叫,方走近半步,居高临下的冷眼瞧他。
“选。江州的血债,你是始作俑者,我给你两条路,一,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二,我将你做成人彘,运回江州,供百姓观赏。”
“你……”萧仿疼得倒抽冷气,额头上满是暴起的青筋,抬眼望向宋乐珩时,却是笑了:“呵呵呵呵呵……好、好狠啊……宋乐珩,其实、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看上你了。我、我和我兄长很像的,他喜欢的,我也喜欢……我现在只后悔,该、该把你抢回北辽……供我和兄长……”
“疯狗!”李文彧忍着那怕血的瑟缩劲儿,冲上前一脚踹在萧仿的肩头,把人踹翻过去。他指着萧仿,气急败坏道:“你再敢对她出言不逊,我、我踢死你!”
宋乐珩稍是抬手,拦了拦李文彧,又轻轻扬了扬下巴。秦行简把手里的长刀扔给张须,张须替她接住了,继而,她走到萧仿身后,一手抓住萧仿的头发,另一只手抠上了他的两个眼球。
李文彧见不得更加可怕血腥的场面,一下子缩回了宋乐珩的身后躲着,头都不敢探出来。
萧仿疯归疯,但也不想死得太难看,更遑论被人生生抠出眼珠子,那是何等的痛苦。他终于有了一丝惶恐,急喊道:“宋乐珩!宋乐珩!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你还要不要萧若卿活!我是他养大的,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你听到了吗?!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
话到最后,爆发出一声变调的鬼哭狼嚎。
两个眼珠子,当真被秦行简从他眼眶里剥落出来,像两颗沾了血黏着肉的荔枝,秦行简握在掌心里一捏,就爆裂开来。
萧策不忍目睹,胆子小一些的士兵都在瑟瑟发抖。李文彧知晓这是发生了什么,甚至躲在宋乐珩身后都有些打干呕,慌慌张张地跑去了远处树下。
萧仿这会儿满脸都是血,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痛得只知大吼大叫。
宋乐珩蹲下来身,看着萧仿那张已经不成人样的脸,道:“你这双眼睛,我最不喜欢。太像你兄长了。若不是你有几分像他,江州你打不下来。你杀我胞弟,屠我百姓时,就该知道,这笔帐,迟早有一天会清算。”
“你……你只杀我……不解气啊……”萧仿已至末路,语气更疯狂了:“我杀宋流景的时候,那把刀,可钝了……他的脖子硬得很,我反复地割,来回地割,割了好久,才把他脑袋剁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有一丝气,一直在喊阿姐,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的面色愈发阴沉。
萧仿还在道:“对辽人,你不能心软呐……我屠你江州,你就该屠我萧氏。把萧若卿的头也挂上城楼,你敢吗?你舍得吗?心慈手软,怎么当雄主啊……”
萧策怒道:“萧仿,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不要拖萧氏下水!去打江州是你一意孤行!我们跟着你赔命也就算了,萧氏其余人,没有血洗江州的罪!你要把你妹妹,你母亲全都害死吗!”
“怎么不能!怎么不能!我打江州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萧氏吗?不是为了萧若卿吗!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放弃了我,他们舍弃了我!我凭什么不能让整个萧氏陪葬!”
“陪葬?你也配?”
宋乐珩轻飘飘地道完这句,随即,捏住了萧仿的下巴。萧仿现在无法视物,不知自己会面临什么,那种极度的绝望紧张,让他血色覆盖下的脸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来。
宋乐珩朝张卓曦伸出手去,张卓曦会意,即刻递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宋乐珩将那匕首捅进萧仿的嘴里绞,绞烂了他的舌头,绞烂了他的喉咙。他痛极的想要挣扎,又被秦行简死死扯着头发扭住胳膊,只能崩溃地发出呜咽声。
“我当不当得了雄主,你说了不算。你在我的面前,现在连条狗都算不上。你还剩个耳朵,你若真想听我屠你萧氏,我就让你好好听一听。”
萧仿已然说不了话,只能发出一些急促惨烈的气音。
宋乐珩站起身来,把匕首还给张卓曦,拿出手巾擦掉了手上沾染的血,下令道:“哨城中所有联军,一个不留。押到他面前来,挨个斩首。让这些兵卒都记住,是谁杀他们,又是谁害他们到今时今日。下了黄泉,好去找这罪魁祸首算账。”
“是!”
张卓曦当先押过萧策,让萧策跪在萧仿的面前。那刀比上后脖颈的时候,岂能不恨。萧策恨极了萧仿,更恨当初跟他南下的自己。
刀光在火色下一闪,高举起将要落下,众人忽闻马蹄声从哨城外冲杀进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羽箭破风,正好射偏了张卓曦手里的刀。
来的仅有一马,一人。那人身着骑装,挽弓搭箭,射开拦截的宋阀士兵,欲冲向这战圈的最中央。
萧策定
睛一看,来的竟是萧宁,不由得惊诧开口:“三小姐?”
本在痛苦颤栗的萧仿闻言一僵,连那身形都定住了。他是常年骑马的人,能轻而易举的通过马蹄声辨别出,有多少援军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如此绝境下,竟只有他的三妹冲进了九塞坡。
萧仿想让萧宁走,但他没有舌头能说话了,便去拉萧策的衣服。萧策也回过神来,高吼道:“三小姐!走!快走啊!”
萧宁只精骑射,武艺并不算拔尖。一旦扎进了人堆里,她单枪匹马,弓箭瞬间便失去了优势。宋阀和萧氏交战这几个月,宋乐珩是专门训练过步兵对骑兵的。此时后方持长矛的士兵换上,只过几息,十来只长矛齐齐刺中了马腹。马应声倒下,萧宁也从马背摔落,更成了且战且退,险象环生的场面。
萧策急得红了眼,吼道:“三小姐,跑啊!跑啊!”
萧宁被一支长矛刺中肩头,血洒当场。她用弯刀格住那长矛,却还是被步步逼退。她分心看了眼远处,见到萧仿的惨状,悲怒高喝一声,劈开了那索命的长矛,想朝萧仿而来。
“我……我来援二哥。我来救你们!”
“走啊……快走……”萧策那声音里已染了哭腔。
宋乐珩长久没有言语,几个将领也没上去开杀。谁都没想到,萧氏最后来的援军,会是这么一个女子。
孤军浴血的女子。
众人的心底皆有敬佩,一时都不忍对这义薄云天的姑娘出手。可萧宁挡不住,只是短暂之间,她身上就现了好几处血窟窿,她被几根长矛架住,抵死在一株粗壮的古木下。她还在试图反抗,试图去救她的族人和二哥,越是反抗,那身上的血就流得越汹涌,在她的脚下晕开整片的红。
萧仿听着自己妹妹声嘶力竭的吼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摸索着去找宋乐珩的鞋。找到了,他就一边沙哑地支吾,一边落出血泪来。
宋乐珩转头睨他,道:“求我不杀你妹妹?萧仿,求人应该是怎样的态度?”
萧仿愣了愣,没再犹豫,一个头接一个头重重地磕,磕得地面上全是血红。
萧策也转过身面朝宋乐珩,磕着头道:“宋阀主,是我等屠了江州,你将我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们都无话可说。宋阀一向以仁义立世,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们三小姐吧……她没去过江州,也没杀过中原人!我求您了,您放她走吧。”
“我……我不走……二哥,就算是死,我们兄妹也要在一处。”
萧仿冲萧宁嘶声大吼,可没有字音,只有吼声。吼完了,他又继续对宋乐珩磕头。
宋乐珩闭了闭眼,刚扬起手要下令放萧宁,话未出口,萧宁抓住一把长矛,狠地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萧策的哭声止住了。
萧仿也像察觉到什么,停止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