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茂接过金子,还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继而喜滋滋地收进怀里,嘿嘿道:“谢谢李公子。”
张卓曦也接过金子,朝李文彧抱了抱拳,乐道:“李公子不愧是我宋阀第一富啊,出手就是阔绰!”
张须和蒋律都把金子收了,只有简雍儒雅摆手:“多谢李公子,简某无功不受禄。”
李文彧没有勉强,最后才愤愤不平地发给了秦行简。
秦行简面无表情地接过金锭,继续啃她的羊肉。
李文彧吃痛地揉着自个儿的手臂,对秦行简抱怨道:“我说你下次能不能轻点!那说好了就是配合着闹一闹,逗她开心嘛,哪有你这样下死手的。我要缺胳膊少条腿,以后出去不是丢她脸面吗。”
“天底下男人这么多,她非你吗。”
李文彧:“……”
“哎呀,你这态度还收钱!你还……”
“好了好了。”张卓曦急忙跑到两人中间打圆场,揽住秦行简的肩膀道:“都是为主公好,和气,和气点。”
秦行简翻个白眼,拂开张卓曦的手。
张卓曦又笑呵呵地转向李文彧,问:“咱们下一场怎么演?我刚刚可看见主公笑了,算起来,将军走之后,这好像还是主公头一回笑,别说,李公子这法子还是有点效果的。”
秦行简泼冷水道:“她能不知道你们这点鬼把戏。”
李文彧又气得要骂人,熊茂也到他另一边拍他的后背顺气:“别吵别吵。今时不同往日了,秦将军真动手,可没人打得过她。李公子,咱们还是商量怎么能让主公高兴点。”
李文彧白了秦行简一眼,把荷包揣回身上,换了一个话本子掏出来,翻开道:“我来研究研究。”
张卓曦和熊茂啃着腿肉双双凑过去:“一起研究研究。”
张卓曦指着书上道:“诶,你们看,这法子好!果然还是咱百姓有智慧啊……”
三人齐齐点头。对面的张须和简雍都只是无声一笑。
秦行简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三人一通,起身就去了中军帐。人还没进帐子,宋乐珩就听到了她吐槽的心声——
男人都是智障吗?尤其是那个姓李的!你真不打算管他?不怕他留下来影响士兵吗?
掀开了帐帘,宋乐珩正在看文书,面上的表情却轻松了些许。至少,比她二人在德西郡汇合时,看上去有人味儿了。秦行简在门口默了默,果断放回帐帘,转头去听李文彧还有什么计划了……
第205章 缘生缘灭
西州上空,已有连续数日,雀鹰一直在盘旋,从日到夜,不断发出警示的啼鸣。袁氏势弱后,肃州一带落入宋阀的掌控,西州便由萧氏的骑兵拿下。此时州牧府的里里外外,驻守着的都是辽兵。
萧恪站在主厢房外的长廊上,看着那满天的雀鹰,正是眉头紧锁,忽而,死寂的长街之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就停在州牧府外。不多时,有人闯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滚开!我也是你们能拦下的?!今日我定要见到长兄!谁敢阻挡,格杀勿论!”
萧恪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就见一身骑装的萧宁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来。她手上持弓拉弦,作势要杀人。士兵们拦着她,又不敢当真伤她,只能随着她逼近的脚步徐徐后退,在她身边围了一圈。
萧恪没好气地收了视线,稳住了心绪,方冷着脸迎上去。士兵们自主散往两侧,萧宁一见萧恪,便把箭头瞄准他的眉心,质问道:“我长兄在哪?!让他出来!一个大男人,当什么缩头乌龟!”
“放肆!”萧恪怒斥道:“三小姐,你对家主是愈发不敬了!”
“少跟我说这些中原人的面子话,我打小就没怕过他这个家主,现在也不怕!你叫他出来,我要见他!”
“家主不见任何人。”萧恪的口吻更冷,只道:“家主有令,让三小姐留在五原反思,不得随意离开。三小姐还是尽快回去,别让我难做!”
“只要他出兵我就回去!”萧宁大吼出声,眼眶瞬间也红了。
她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明明他们三兄妹感情那么深厚,说好了要共逐天下,一起让萧氏站在权利顶峰的。可是她的长兄,一去中原就不回来了。等她的二哥往岭南走了一趟,回来时人就变了。变得病弱,阴暗。
她亲眼看着她的二哥再也无法在草场上骑马飞奔,再也无法恣意地追鹰打猎。她看着这么四五年,那些异姓的将领想杀了她的二哥取而代之,她的二哥每一步都走得艰险万分,摇摇欲坠。
每一次有危机时,她就想,她的长兄要是还在那就好了,她的长兄回来护着他们俩那就好了。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没有……
她的长兄,整整四五年间,没有回过家,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血里摸爬滚打,强迫自己淬出一身硬骨头来,撑起萧氏。
所以,当她的二哥说要出兵,说要毁了她长兄在中原的牵念,让她长兄从中原回来的时候,他们一拍即合。
她想过的,长兄回来就好了,迟早有一天,他会忘掉中原那些人,那些事。毕竟……
他们才是一家人啊。
萧敬德掌权时,那么难熬的日子,他们三兄妹都是一起过来的。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她就是这么坚定的以为。
直到,满城的雀鹰哀鸣盘旋,她听闻她的二哥被困九塞坡无人去援,她才知道,她错了。
他们三兄妹……竟已走到了生死不见的地步。
萧宁越是这么思量,心里就绞得喘不上气来。她抬起眼,想憋住眼泪,却在看到主厢房里晃过的人影之际,还是没忍住,落下了泪来。她咬了咬牙,话像是对萧恪说,实则,却是对着那屋里的人说:“出兵去援九塞坡!立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那是我的二哥,是萧氏的二公子!你……你们不能不管他!”
萧恪垂着眼,毫无波澜道:“萧氏上下,只会听家主的命令。”
话至此,又像积压已久的怨怼控制不住地钻出来,眼神如刃地盯着萧宁,恨声道:“你只知萧仿是萧氏的二公子,是你二哥,你想过家主吗?家主离开时是如何叮嘱的,二公子去中原时他又是如何叮嘱的,你们都不管不顾,非要把事情发展至无可转圜的地步!萧仿今日就算战死,也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
“那也是他先弃我们于不顾的!是他先背叛我们的!”萧宁的声音拔高,恨得切齿,恨得拉弓的手都在抖,泪水簌簌直落:“我最后问一次,出不出兵!”
“来人!把三小姐带回……”
命令的后半句尚未脱口,萧恪骤见瞄着他的箭头转向,倏然指向了厢房。那羽箭射出的疾风擦过萧恪的脸,他想伸手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箭矢破窗而入,将窗纸扎出了一个透风的豁口来。
他恼红了眼,恶狠狠瞪了一眼萧宁,又屏退了士兵,才举步朝厢房跑。士兵们都面面相觑了一通,相继散出了院子。
萧宁只觉萧恪这反应不太对劲,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萧恪在前推开了厢房门,彼时,沈凤仙还一脸惊恐未定地站着,地上掉了一缕她被羽箭割断的头发。那只箭眼下不偏不倚地扎在屋内雕花的宽床上,温季礼就面无血色地躺在上面,箭尖离他的脖颈仅有一寸。在他的枕头边,还放着那只碎裂的白玉簪。
这样入了夏的天气,白日里的西州热得人都穿不住两件衣裳,可那床上睡着的人,不仅盖着厚厚的棉被,上面还搭了一件黑色的皮毛大氅。床边生了炭盆,把整个屋子烤得都犹如酷暑。
在离床的不远处,还有一座青铜灯台,上面点了七盏七星灯。那灯烛的火苗已是极弱,像是随时都会灭掉一般。
萧恪知这屋子里是万万不能见风,只确定了一眼羽箭没有伤着温季礼和沈凤仙,转头便要关门。
萧宁先一步挤了进来,定睛一看屋内情形,登时便愣住了。萧恪憋了一口气,也没去赶走她,把门一合,便快步到床边去观察温季礼的情况。
沈凤仙这会儿也回了神,看看萧恪,又看看萧宁,道:“你们下这手,是确定不想让他活了?”
“抱歉。方才……方才出了些意外。”萧恪又瞪一眼萧宁,随后转向沈凤仙时,目光便要柔和不少:“家主……没事吧?”
“这一刻没事,但下一刻,说不准。”沈凤仙走到那灯台前,去给七星灯添油,也没避忌门口的萧宁,道:“这种神神鬼鬼的续命法子,我是在书里看的,没实践过。看这灯苗,添了油也烧不旺,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萧恪嘴里一阵涩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宁讷讷地往前走了数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她仔细注视着那床间的人,只觉得思绪很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长兄素来有天人之姿,比那雪山顶上融化的冷泉还要澈洌矜贵。他本是整个萧氏的骄傲,是北辽八部里无可比拟的神话传说。
可现在,这个传说,似乎就要陨落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什么人气了,苍白若纸,就连那头发也白了,一缕一缕的,掺杂在青丝里,成了花白的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草场上颓然又枯败,即将腐坏的花……
萧宁驻足在离床半丈的地方,呆楞地开了口:“他……他怎么了?”
沈凤仙平静又没什么情绪地说:“要死了。你不用着急,他就这几天的事。”
萧恪两眼血红,攥紧拳头狠狠看着萧宁:“三小姐现在满意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死了?”萧宁不解。那眼神是空洞的,扫过萧恪,又定在沈凤仙的身上。沈凤仙是大夫,能解答她的疑惑,“你们……离开五原的时候,他不是好好的吗?那个假死药是巫药,耶律芷说过的,不会害死他的。”
沈凤仙添完了灯油,她性冷话少,原是不想费唇舌解释的,但看萧恪恨不得要杀了萧宁的模样,也不能指望他去解释,便慢悠悠道:“那个药是不会让他死,但会伤他的根本。”
说到这,沈凤仙又忍不住吐槽:“你们三兄妹是干花做的吗?一扯就碎?你这个长兄,去中原那一年,我第一次给他诊治,就发现他的脉相近乎枯竭,五脏俱损,最多还有五年可活。”
萧宁脚下一踉跄,忽觉钻心之苦,苦入愁肠。
“我虽然能治,但我发过誓不治外人。那年就是你和你二哥铁了心要弄死的宋阀阀主,也就是你长兄这个爱人,她跪下来求我,让我救你们长兄。”
萧宁一言不发,那双空洞的眼里又弥漫上许多情绪,但是太杂了,她都分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床上的人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沈凤仙的话,又在睡里忆起了那年旧光景,眼角便渗出水泽,滚进了花白的鬓发间。
沈凤仙道:“我当时答应了救你长兄一命。这么些年头,算下来也给他施针六七十回了。他这根元固住了,本也看着是个能和爱人白
首偕老儿孙满堂的底子了,结果你兄妹二人,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他中你二人的计,假死伤他身,至亲伤他神,五脏都如下了遍油锅,就凭那一念撑着。江州城破,牵他这一念的人死了,他的心脉也就断了。”
“心脉……心脉断了,会、会怎么样?”萧宁问着话,泪水就一个劲儿地掉。
沈凤仙皱了皱眉,感觉像在看傻子。
萧恪压着嗓子喝道:“会死!家主前半生就为你二人有个坦途,为了萧氏有个坦途,熬干了自己心血!他在中原刚刚养好,你们就索他的命!萧宁,你和萧仿还是人吗!”
萧宁被吼得如梦初醒,又把目光挪回去,安静地看着温季礼。
萧恪站起来,走近道:“你问为什么不出兵,因为出不了!你和你二哥的错误决定,让萧氏折损了三万人!要是家主现在的情况再传出去,萧氏立刻就会乱!不止五原,河西四郡都会陷入争夺之中,你明白了吗?!”
“那二哥……”萧宁抬眼盯着站在她面前的萧恪,喃喃问:“二哥要怎么办?长兄……长兄要是醒着,他会不管二哥吗?”
萧恪的眼睛还是血红血红的,对上萧宁那双眸子,却又感到无尽的悲哀。他少时被温季礼拣回萧氏,是目睹过这三兄妹曾是哪般的情谊厚重。这些天他偶尔做梦,都梦到那五原州牧府的书屋。已经斑驳的过往里,家主总喜欢在书屋里一呆就是一整日,尚且年少的萧仿和萧宁怕他枯闷,就躲在窗子下头,窃笑着往屋里扔东西。
幼时扔新采的花,长大些扔自个儿做的风干牛羊肉,再大些就扔去别的部族抢回来的战利品。就等着屋子里的人夸他俩一句。
倘使那人不应,他们俩就要进去闹哄半晌,没一会儿,笑声就荡在整个书屋的里里外外。
那些年月,萧恪总是守在书屋外,听着三兄妹笑,自己也跟着笑。
一眨眼,光阴不可回,世事捉弄人。
他阖了阖眸,道:“我不是家主,我不知家主会做什么样的决定。萧仿暗害家主,使萧氏陷入乱局,这是事实,他只能自己承担代价。我现在只会让萧氏的兵守好家主,保证家主安危。其他的,我不会越俎代庖。”
萧宁沉默良久,旋即,点了点头。最后再错开萧恪的身影,看了眼床上人,转身便要离去。
她拉开房门时,萧恪道:“三小姐回五原去吧。此后,我会尽力保萧氏平安。”
萧宁又默默颔首,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稍是停顿,趁着没风的间隙,说:“长兄……或许没错。我也不觉得二哥做错了。这世间的事,真是可笑。”
话罢,人便关门离去了。
萧恪怕之前的动乱引起士兵猜忌,走漏了温季礼不好的风声,赶着去巡查了。沈凤仙出门去用了个午膳的功夫,再回来时,温季礼枕边的白玉簪已经被人修复过。
那修复并不算精巧,只是在玉簪上打了许多细小的洞,然后用金线把那些洞再穿起来,连接了玉簪碎裂的地方。沈凤仙料想得到这是谁修复的,只是那人没在,她便没提此事。
至入暮,温季礼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那几盏七星灯眼见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熄灭一盏,无论沈凤仙和萧恪如何添油隔风,都留不住那覆灭的灯芯。温季礼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不断呓语着萧仿和萧宁的名字。
有一刹,他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那眼睛陡然睁开,灰败地望着帐子顶。萧恪喊他也喊不应。沈凤仙只道温季礼是走魂了,让萧恪去把萧宁找回来,再送他最后一程。萧恪急急忙忙派人去寻,消息传回来时,他方知晓,萧宁竟是孤身往九塞坡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九塞坡哨城,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