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里的兵,死尽了。
江州……彻底沦陷。
每个人都心神俱裂地环视着辽人和袁军,听见一阵马蹄声缓行过来。中间的敌军让开一条路,一个人骑在马上,穿着青色长衫雪色狐裘,轻声咳嗽着,勒马停至众人面前。不熟悉萧仿的士族都开始绝望的低声议论,以为那是温季礼,宋阀的军师背叛了宋阀,攻陷了江州。
没有人在此刻解释。
毕竟,解释与不解释,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了。
萧仿那眼风毫无波澜地扫过一圈,如同在看待宰的牛羊,最后落定在人群里头发雪白的那个人身上,笑说:“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196章 生平如烟
“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宋流景面上噙着一丝冷笑,他虽然看不到,但听这声音,也能辩出这人是谁。李文彧站在他身旁,已经是怕得要死,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小声道:“萧仿,你还记不记得,温季礼的胞弟。”
宋流景没有答。
如此的死寂之中,李文彧这解释的话就十分清朗,几乎钻进了每个人的耳里。士族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攻城的不是温季礼。
可是不是,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邓子睿和何晟依旧护在所有人的前面,举着刀剑怒视马背上欺骗了他们的人,恨不得将其剥筋剔骨。
萧仿上身微微前倾,勾勾手指示意一名辽兵举着火把走到宋流景的面前去。那火光过处,士族们纷纷退开。
李文彧也想退,退到人群的最后头去,哪怕要砍头他都想做最后一个被砍的,说不定还能撑到宋乐珩回援。可他仅退了半步,又停住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宋流景的左侧。
那士兵走得近了,猛然将火把凑到了宋流景的脸边。李文彧和裴温都被这席卷的热浪烘烤得趔趄了半步,只有宋流景,纹丝不动。他感觉不到热意,只知有气流撩起他脏乱的发丝,裹住他的眼睫。
借着这抹亮色,萧仿终于把宋流景的狼藉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快意地笑起来,道:“宋流景,你好像一条落水狗啊。怎么了,你最爱的姐姐不要你了吗?你当年为了她给我下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落到我的手上?”
“没想过。”宋流景坦然道:“给你下蛊不全是因为阿姐,还有一部分因素,只是看你碍眼。你在成衣坊露肉勾引我阿姐,被阿姐拒绝那一事,我知晓的。”
所有人:“……”
萧仿:“你说话……是有点不知死活。”
约莫是被刺激到,萧仿禁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布巾掩住嘴。这一掩,他那双眼睛就更像温季礼,可谓是如出一辙。只是这眼底的神色幽冷得紧,乍眼看过去,就让人毛骨悚然,辨不明这北辽的狼会是个什么心思。
待得止住了咳,萧仿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折叠着布巾,道:“托你的福,这几年,我经常过得生不如死,每天都在和药味相伴。我病了有多久,我就想了有多久,要怎么杀你,怎么杀你的阿姐。”
“你说谢谢了吗?”宋流景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回应道:“你敬重你的兄长,我让你体验和他一样的人生,你该感恩戴德的。我是被遗弃的落水狗,你也是。你兄长也不要你,他要我阿姐。”
萧仿:“……”
萧仿都感觉宋流景是不是疯了。
没疯怎么敢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劲儿戳他痛脚的。他静默了须臾,也不气恼,只是转了话锋道:“这么说起来,你和我是同类。”
裴温和李文彧顿时觉得这苗头不对,果不其然,萧仿下一句就轻飘飘地道:“我愿意给同类一个机会。宋流景,你看看,你身边这些人,离你多远啊,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异类。还有你阿姐,我听说她将你关起来了,要问罪砍头,这样的亲人,你还挂念她做什么?”
宋流景一言不发,那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裴温立刻道:“宋流景,你不要受他蛊惑!”
萧仿没置喙裴温的说辞,只手微微一扬,长街的另一头,便有无数哭泣的百姓被押过来,被迫跪在地上,等待死亡。
何晟和邓子睿眼见这一幕,紧握着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悔恨不已。
何晟赤红着眼睛道:“萧二公子,两军开战,勿伤百姓。这江州城的百姓都是无辜的!我兄弟二人愿意献上人头,只请萧二公子放百姓一条生路!”
“嘘。”萧仿的食指在唇上比了比,继续对宋流景说:“你把这些人都杀了,我只给你一条生路。此后,你我联手,等你阿姐向我投降,我将她送给你,如何?”
李文彧又气又怂地骂:“萧仿!你说什么屁话,宋乐珩才不会输!她才不会投降!等她从前线回来,你就死定了!”
萧仿还是只着眼宋流景:“怎么?你不敢?我兄长说过你的身世,宋流景,你打小就是蛊人,被人弃,被人嫌。你为宋乐珩做这么多,她是怎么对你的?不如……狠狠报复她一次。把她看重的,把她想要的,全都毁掉。”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极恨。
宋流景知道,宋乐珩最看重的是什么。她看重身边人,她也看重百姓,她警告过他不止一次,如果他伤了她身边的人,她就不要他了……
她甚至可以为了那两个伤兵不分真假的话,质疑他,舍弃他。
为什么?
为什么被舍弃的,永远都是他?
宋流景的瞳是近乎麻木的,仿佛是被焚毁过后的草木灰。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萧仿的方向迈出去。
李文彧试图去拽住他的衣袖,道:“你别去。他在江州城里杀了这么多人,你和他站在一起,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裴温也道:“宋流景!你是中原人!你要是还有半点中原人的血性,你就给我好好站在这!他只是在蛊惑你,利用你!”
“蛊惑?”宋流景拂开李文彧的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走,一边有些好笑地问:“哪一句是蛊惑?他说的,不是事实吗?我没有被人弃,被人嫌吗?我真的,真的为阿姐做了好多,好多,没人知道,没人看到……她好不容易答应我了……答应我带我去游历四方,不带温季礼,不带李文彧,也不带燕丞。”
李文彧:“?”
李文彧想骂人,但忍住了。
宋流景驻足在萧仿一丈之外,还是在笑,可那笑里,又夹了哭腔,夹了怨恨,夹了滔天的怒意:“都是因为你啊。你不告诉阿姐那些真相,阿姐就不会……不会不要我了。我一生所求,一生所念,通通被你毁于一旦!”
裴温知晓他在说自己,同样是恨声道:“你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行为,你还有恨,你还有委屈,宋流景,你凭什么恨!”
“凭什么恨……我凭什么?”宋流景喃喃:“那又是凭什么,只有我过得如此痛苦?从我出生,所念不可得,所愿不长久,所有我牵系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没人爱我,没人要我活着,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我死……”
火光明明灭灭的,罩在他身上,衬得那雪衫如被搅碎的月,落进这尘世二十载晦涩的光阴中。
“也、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死嘛,我刚不是去救你了吗?”李文彧劝完一句,尤觉不够,又去推裴温,道:“舅舅,你也劝两句啊,别让他走偏。”
裴温在气头上,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开口。
李文彧便又对宋流景说:“而且、而且你娘亲不是留下她原谅你那几个字吗?她也没有想让你死,她肯定是想让你放下过去的事,好好过日子的。宋流景,你快回来。”
宋流景的背影僵直着。隔了少顷,只听他很轻很轻地道出一句:“晚了。”
他的双手顷刻紧握成拳,竟是生生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掌心,潋滟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渗进泥土里。随之而来的,是蛊虫密密麻麻在地底下翻动的声音,那范围极广,听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萧仿面上得逞的笑意加深,江州的百姓和士族却更为恐慌胆寒。
李文彧知晓当年萧仿中蛊以后是个什么惨状的,他完全不想体验死无全尸,一面害怕得抓紧了自己的大伯,一面就高声嚷道:“宋流景,你别发疯!等你阿姐回来,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的!”
蛊虫破了土,如黑色的浪潮,从
两方人马的外围围了一圈,缓慢地爬拢过来。
有人发出了惊叫声。江州的,袁氏的,北辽的,看到这般情形都有些躁动畏惧。
唯有萧仿,那眼中幽绿的光如嗜血的恶狼,带着冷笑的语调道:“杀了他们,用你的蛊虫,屠了江州。”
闻言,地上跪着的男女老少哭声大作,震得人耳膜生疼。
邓子睿狂怒指着萧仿,喝道:“狗贼!当年就不该让你走出中原!我和你拼了!”
邓子睿大吼着冲上去。他本就受了伤,一夜的厮杀导致他气力不济,刚冲到萧仿的马前,那马被惊吓得嘶鸣一声,抬高前蹄的同时,一名辽军大将上前格住邓子睿的剑锋。
只用了三招,邓子睿被这辽将制服,辽将扭住他的手,迫使他背过身半跪在地。邓子睿抬起覆了血的眼睛,最后一眼,是看向何晟。那二哥两个字尚未脱口,辽人手里的大刀落下,鲜血溅地,人头滚远。
何晟悲痛喊道:“三弟!”
李文彧几人也开口惊呼:“邓将军!”
手足已死,何晟也准备冲上前去。就在这时,变数突生,所有蛊虫竟是悉数涌向袁萧联军。最外围的士兵被蛊虫爬上身,甚至都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哀嚎,那蛊虫就破开皮肉,钻进躯体,只眨眼的间隙,人就化成了一滩脓血。
这场面太过可怖,联军一起骚动,众人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宋流景在操纵蛊虫攻击敌军。何晟立刻转头,带领着众人去取城门上的铁箍。百姓们见联军自顾不暇,也都陆陆续续涌向城门口,试图逃生。
裴温心里百感交集,走到宋流景身旁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宋流景那胸前如落梅绽红,全是新血盖旧血。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控蛊对眼下的宋流景来说,是在消耗自己仅剩的心血。随着那蛊虫越来越多,他嘴里就在不断溢出粘稠的红。
裴温惊愕之余,慌张拉住宋流景的胳膊喊道:“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无法控制那些蛊虫?停下,你快停下!”
李文彧也跑上来,看到宋流景的惨样也在阻止他:“你别控蛊了,城门……城门快开了。”他看一眼背后,众人已经齐力取下了两根铁箍,只剩下最后一根,他抓住宋流景的手道:“走,我们一起走。”
“滚……你们都……滚……”宋流景断断续续地发出破碎的音节,那些血好像糊住了他的嗓子,让他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我、我没有做过……伤害阿姐的事……那些伤兵……”
“我信你,我信你!”李文彧急道:“等你阿姐回来,我要是还活着,我帮你作证。”
“除了娘亲,阿姐……阿姐是唯一待我好的人。你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我……不想当怪物的,我想……我只是想当个正常的人……可是做人……做人真的好难……”
话至最末,灰白的眼睛里淌出泪,滴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衣衫上。宋流景的浑身都浸出了血,染红他的衣,染红他那雪白的发。他脚底下的血润进土里,又徐徐扩散开来。
蛊虫的攻势愈发凶猛,辽军和袁氏死的人迅速增多,这乱成一团的城门底下,一边的人马在对付蛊虫,另一边的人马在合力求生。
萧仿此时尚未被蛊虫波及,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宋流景,笑着问他:“值得吗?为什么不恨了?你该恨你的阿姐,恨天恨地,恨所有人。”
“值啊。”宋流景的话音很低,却很笃定:“要是能……拉你一起死……就更值了。”
萧仿玩笑一般叹了口气。
边上的大将手里拿着剑,眼看城门当真要被打开,抓住萧仿的马缰道:“够了!人真跑了,外头黑灯瞎火杀起来麻烦!你现在的位置还没那么稳固!赶紧说,怎么能解决这个控蛊的!”
一听辽人要对付宋流景,裴温急急忙忙从地上捡起邓子睿的剑。他一介文人,剑都不会拿,只知用双手握紧,横身挡在宋流景的面前。
有那么一刹,宋流景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的清明,他看到裴温那背影,看到旁边李文彧害怕得都快要扭曲的表情。
他好似做了一场经年的梦,这梦要醒了,他又发现,这处人间没有那么差……
待目色将要再次陷进黑暗时,月从肃杀的黑云里钻出,他好像又模模糊糊地看到,许久之前的一个月夜,他小心翼翼地等在一扇门后,等到了宋乐珩踢倒那扇门,扬起好多好多的灰,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年,他其实一直都没敢说出,那时他是假装锁上门让宋乐珩离开的,他怕她真走,又怕她开不了门,所以,他一早就破坏了那扇门的门锁。他就在门后默默地想,要是宋乐珩走了,他这一生,再无牵念,报仇杀人,恣意而为便是。
可是……
她没有丢下他,她走进来了。
这以后,他的心就被她绊住了,再难自得圆满。
一念生平,缕缕往事皆如烟。他真的好想说:“凌风崖上,我……”
濒死的声音太过虚弱了,弱得让人听不清。裴温拿着剑往后退,退到离宋流景最近的地方。这一刻,他都闻不到宋流景身上的尸臭,进入鼻息的,全是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他赤着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宋流景没有再说,他只是叹息:“算了……算了,就这样……”
他已经没有以后了,又何必再说清道明,徒惹他的阿姐伤心难过。总归那些事,他是做过的……
萧仿此时看戏也看得够了,笑道:“宋流景,你那心蛊快要枯竭了吧?不如,我送你一程。我兄长说过的,要对付你,只用……”
眸色幽幽一定,萧仿话音变厉:“去砍下这个怪物的头!”
辽将闻言,飞身而起,手中弯刀无情劈来。裴温死不退让,高吼着举起剑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