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燕丞和其余听到这话的亲卫们也是心头惴惴。
王钧尧这言语的指向性太强了,就差直接点出温季礼这个名字。宋阀上下都知道温季礼向来是和宋乐珩心有灵犀,能把宋乐珩的用兵心思揣摩到这一步的,除他以外,难作他想。
宋乐珩那掐着掌心的手指死命的用着力,按捺着那几乎快要示于人前的颤栗。
王均尧不紧不慢道:“哦,对了,他还说了,你领兵过平江,绝不会倾巢出动,会留下部分兵力驻守江州一线。所以,宋阀此次出征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这个人,说对了吗?”
宋乐珩没有吱声。
王均尧观察着她,大笑起来:“看看,脸都白了。这个人还真是了解你,可怕得很呐。行了,我说这些,也算是给足了诚意。你二十万打我五十万,怎么都是输。你也别指望你身边这小子真能杀出条血路,当年他那刀法,还是老子教的。”
“你狗日的放屁!”
宋乐珩按住燕丞的手,道:“听王将军这意思,是想和宋阀止战?”
“不错。我给你一条生路。如今你坐南,我坐北,这么打来打去,也是损耗。正好,我差个出谋划策的,不如你我二人强强联手。”
“哦?说说,怎么个联手法?”
“你当我第六房小妾,把平江以南尽交我手。老子把中原定了,再把北辽狗收拾了,等我当上皇帝,我让你当贵妃,在后宫横着走!”
宋乐珩:“……”
燕丞:“……”
燕丞原本就处在想杀人的冲动里,这一下都不由得怔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两方开杀的情况下,王钧尧居然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
对着一个盘踞南方的军阀之主。
燕丞禁不住感叹道:“王均尧,你是不是尿床尿自家坟头上了,做白日梦都不带你这么放肆的。”
“可以了。够意思了。”王均尧嘴角撇着嘲讽的笑,像看商品一样盯着宋乐珩估价:“毕竟,不是处子身,给个贵妃都是看中你的能力。”
宋乐珩这下是真笑了,她上前半步,定足在王均尧跟前,说:“我看,成。”
燕丞惊道:“宋乐珩,你……”
后面还在杀戮的蒋律也讶异道:“主公?”
宋乐珩没置喙身后人,还是紧盯着王均尧那张越来越得意的脸:“但我这人,掌过权力了,交出去会不适应的。左右都是你我联手,不如,你入我后宫,将北方交我。王将军年纪大,长得丑,体力怕也不佳,当贵妃不合适,我赐你个嫔位,如何?”
燕丞噗的一声笑出来,闹道:“不行啊。他长得太丑了,我和他争宠都拉低我档次。”
王均尧脸泛寒光,也没笑意了,只杀气凛凛地注视宋乐珩,道:“这么说,没得谈?”
“有啊。要么,你入我后宫,要么就,开杀吧。”
一言落定,燕丞抢先朝王均尧砍过去。将军府内外,霎时陷入战团。宋乐珩拔出腰间软剑,劈开一名冲过来的兵,脸上溅温血,高声道:“众将听令,杀向城门!与城外大军汇合!”
“是!”
王均尧格开燕丞的剑式,同样下令:“把这婆娘困死在城里!今天颍州,一只苍蝇都别想跑!”
“是!”
*
将近午时,激烈的杀声仍在持续。血软化了冬日的冻土,又在凛冽的寒意里凝结成铺满地面的红霜。黑云压低,风卷起满城腥气,成群的乌鸦就在颍州上空盘旋。
城门逐渐被内
里占了优势的冀州兵关上。金旺在外领着大军厮杀,旁边一名校尉见城门将闭,高声喊道:“金将军!城门要关了,我们要冲进去救主公吗?”
金旺环顾四下,宋阀士兵折损得不少,这会儿王云林也早已杀红了眼,誓要将宋阀兵将全歼。他掐算着时辰,知晓时机差不多,再看了一眼马上就要关闭的城门,当机立断地下令道:“都跟我撤!”
金旺领头带着士兵们撤向颍州正前方的山地。王云林见状,不假思索地率众追击。
一路且战且走,入山不久,金旺便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王云林拉开了距离。王云林追到山中腹地,就见前方是个典型的夹谷。
那夹谷入口处极窄,两边的山壁陡峭高耸,是个一线天的地势。王云林看夹谷口有不少被遗弃的军旗盔甲,断定宋阀已经是溃不成军,执意要追进夹谷去。
副将忙不迭上前阻拦,道:“将军,不能再追了。此地离颍州已有十数里,再追下去,怕会陷入宋阀的圈套。依末将之见,将军当返回颍州城外,等待主帅命令!”
王云林还在观望着夹谷里面,不耐烦的将刀横在了副将的脖子上:“别他娘啰嗦!这条路,是往藤河走的必经之路,那群败兵,肯定是想逃回河那边去。渡河需要时间,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把这些人杀个干净!”
“将军!”
“闭嘴!老子上次在高州吃了亏,惹我大哥笑了半年!这次老子一定要找回脸面!众军听令,进入夹谷!”
“是!”
一声齐应过后,王云林改变位置处于中军,让士兵迅速通过夹谷。
那夹谷里并无什么异常,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一声。王云林正是越走越心惊,直觉哪里不对时,就骤然听到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所有冀州军士仰头一看,只见两边峭壁的顶上,出现了无数巨石,还在惊诧之际,那些巨石被人力一推,若暴雨覆落,避无可避。
山壁上溅起了无数血痕,乱石过处,人仰马翻,俱成了一滩滩肉泥。
有人欲往夹谷入口逃,却不料宋阀大军折返,截住谷口。
一时间,攻守易形,生机全无。
与此同时,颍州城里的杀戮尚未止歇。隔着一道已经关紧的城门,涓涓血色就从那门底下流淌出来,汇入城外一汪汪血泊之中,拓着明了又暗的天光。
宋乐珩和燕丞领着余下的亲卫、士兵已经退到了城门口。个把时辰,满街都堆积着尸体。有宋阀的,有冀州的,有穿着各种百姓衣裳的,全被染成了一样的红。脚下几无可以站定的地方,踩到的要么是残肢断体,要么是浅洼殷红。
宋乐珩喘着粗气,握剑的手已经力竭到颤抖,尤然还在厮杀。她满身满脸都是血,那头发丝上都聚出了红色的水滴。好在她穿了黄金锁子甲,除了手臂上有几个刀口,这一身的血都是敌手留下。
燕丞一直护在她的身边,最远不会离开一步,这会儿也杀得衣袂都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滴出鲜红来。他吭哧吭哧喘着气,一脚踹翻了王均尧的一名副将,大声问道:“还要多久?”
宋乐珩一时气空,割了一个头颅,被脚下的尸体一绊,踉跄了两步,道:“差不多了。”
燕丞闻言,正要带头去冲开城门,孰料,王均尧觑准这一间隙,搭箭射向宋乐珩。宋乐珩下意识躲开,但还是慢了些许,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大腿。那箭头几乎是擦着她的骨头穿过去,宋乐珩疼得头皮一麻,当场便半跪下来。
旁边的人同时惊呼:“主公!”
燕丞一回头,眼底现了赤红,踢起地上一把长戟,以万钧之力朝还在收弓的王均尧掷去。王均尧被长戟刺中肩头,也是鲜血淋漓的趔趄了两步,方被副将搀扶住。
两方主帅各自负伤,杀声短暂停下,所有人都在观望自家主公的伤势。
燕丞把宋乐珩扶起来,一只手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提着剑,眼神恨得要滴血地注视着王均尧,话却是问的宋乐珩:“你怎么样了?”
宋乐珩脸色惨白地摇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已是疼到说不出话来。
王均尧使的那箭是冀州特制的,箭头上有许多细密的倒刺,除非把肉一块儿割掉,否则决计拔不出来。幸得宋乐珩被射中的是大腿,若是从上身扎进去,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宋乐珩疼得倒抽气。燕丞红着眼咬牙道:“先忍一忍。”
说罢,他狠下心砍断了箭头以外的部分。
宋乐珩又是痛得一激灵,那血眨眼就晕开了一大片。
王钧尧的上身也被肩膀流出来的血淌湿了,他接过副将撕下的衣料,三两下扎紧了伤口,旋即深吸一口气,走近两步,瞧着宋乐珩道:“我说了,今天这颍州城,你走不出去。你自己听听,外头没有战声了,你的兵,死绝了,我最后问你一次,降吗?”
宋阀所有人都恶狠狠地瞪着王均尧,似要不死不休。
宋乐珩倚靠在燕丞的肩上,缓过了那阵儿直刺天灵盖的剧痛,哑声说:“怎么……那么自信,就不怕……是你那个蠢货弟弟,被我的兵马灭了。”
王均尧朗声大笑:“怎么可能!”
末了,他的神情又一转,凝重望着那道城门,气沉丹田地喊了声:“有人在城外吗?云林,回答大哥!”
无人作答。
王均尧心下一惊,偏偏宋乐珩又冷笑了一声,笑得他心里发毛。他也不愿再多话,正想快速结束城里的战局,出去看看他那胞弟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宋乐珩无力地附在燕丞耳边说了什么,继而,燕丞便替宋乐珩道:“王均尧,你狗吠什么。你以为今天是你把我们困城里?告诉你,错了,今天是我们困你在城里!”
“就凭你们?”
“对。就凭她,凭老子,凭宋阀这千万将士!”话到此处,燕丞像是左右气不过,加了一句:“就你这老叼毛的样儿,还想进她后宫,你也配吗?老子告诉你,她就算选后宫,也只选老子这样儿的!”
宋乐珩:“……”
宋乐珩有气无力道:“这句……我没让你说。你说正经的……”
“好。”燕
丞柔声应了,又高声道:“老叼毛,卢一清那蠢货没跟你说,颍州的土为什么一到冬天就这么硬吗?”
王均尧本来要发作,一听燕丞这么问,顿了一顿,直觉登时有些不妙。他旁边的副将代他发问道:“为什么?”
“傻狗杂种,你记好了,今天你在颍州,就是被女人算计的。以后,少看不起女人!这颍州的地下,有一条通藤河的暗流。我们没入颍州的这几天,就是给你这狗杂种通河道去了!”
随着燕丞这话,城中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那水似自南面涌过来,越涌越滂沱,席卷到近前时,只让人觉得是置身在洪流中一般。
冀州兵都是北方兵,不善水性,一听见这水声人人都在发怵。王均尧刚想下令众人别乱阵脚,话未出口,就听背后一声裂响。
聚在城门口的将领士兵全往远处看去,就见那将军府门口的地面猛然被洪水冲裂,地下的水势迅速漫上来,裹着满地尸体和武器,冲向城门这方。
这一下,轮到冀州众人脸色大变,蜂涌着想冲开城门去逃命。
宋乐珩牵着嘴角笑笑,死看着王均尧道:“现在,是谁不让谁出城,说不准了。”
燕丞举高剑,喝道:“给老子再杀一轮,看看他们冀州兵的骨头,能不能被水泡烂!”
“是!”
冀州的兵将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压根儿没有心思再战。燕丞和宋阀众人便堵在城门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王均尧又急又气,却短时间内怎么也冲不出去。及至水势快要淹至小腿,冀州兵前赴后继的疯狂想出城,宋乐珩才下令往外撤。
城门一打开,金旺早已领着骑兵在外接应,看宋阀众人冲出来,骑兵们一人拉一个,再边走边杀,又杀了不少冀州兵。
金旺让了一匹马给宋乐珩和燕丞。燕丞见到水势快要没过马蹄,方裹紧怀里的宋乐珩,拽着马缰,带领众人冲去南面山地。
王钧尧从始至终都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夹在士兵和百姓之间飞快出了城,眼睁睁看着后头走得慢的没一会儿就被水流裹挟,冲跑了几百上千人。
他好不容易整兵退到安全开阔的地带,转头见宋阀骑兵已经快要没了影子,想到王云林当真有可能死于宋乐珩的算计,王均尧一时气血攻心,当即带着全军追击。
在入颍州前,宋乐珩便将战术同燕丞说过,此时宋乐珩疼得昏昏沉沉的,燕丞也知晓该往哪方去。他回头看了眼一两里外扬起的尘灰,心知是王钧尧带着人追过来了,也不意外,只问一旁策马的金旺道:“夹谷都清理了吗?”
“清理了,只有尸体还留在那!”
“王云林呢?”
“死了。”
“好,跟老子冲过夹谷,把王云林的尸体踩烂,给他大哥瞧瞧!”
“是!”
夹谷战场上,巨石已被移至道旁,满地只留了被压扁的、被杀死的冀州兵将。宋阀众人骑马而过,又把那些尸体踩了个形不成形。到王钧尧追来时,见此惨状,悲嚎恨绝,发誓要拿宋乐珩的人头去祭王云林。
他一路追着宋阀众人到了藤河浅滩,彼时,正值日暮。一抹斜阳刺破云层,在浅水上洒下斑驳辉光,如镀了一层璀璨的金。
这处浅滩约有十来丈宽,最深处的水淹到马肚子,虽是能骑马过河,但行到中段便只能小心前进,速度极缓。
王钧尧在城门口和夹谷都稍作了耽搁,是以脚程比宋阀众人慢了不少,宋乐珩等人骑着马要上对岸时,王钧尧才堪堪抵达藤河岸边。他见宋乐珩上了岸没作停留,直奔入树林深处,王钧尧也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下令便让全军渡河。
最前面渡河的,是举着军旗的步兵。王钧尧虽是气盛,也怕宋乐珩有诈,等步兵大部分都快到了河中,王钧尧才骑在马上,领后面的骑兵策马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