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的步兵走得慢,尤其是到了藤河中间,个子稍矮的,直接淹进了河水里,一个下脚不稳,径直就被河水冲走,凶多吉少。
不过片刻,那河面上已经漂浮着不少失去支撑的冀州军旗。
王钧尧眼看越来越多的步兵吃水,索性命令众人舍弃军旗,解下腰带系在一起,互相扶持过河。就在这些士兵系腰带的当头,忽然间,箭鸣破风!
自那葱郁密林之中,竟是射出了万千箭矢,打了王钧尧一个措手不及。水中前行和后退皆是举步维艰,人和马都被困在水中央,逃脱不得。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射下来,惨嚎声顿时响彻藤河上空,水面眨眼翻红。
张卓曦带着早已埋伏在藤河边上的五万士兵倾巢杀出,高声喊道:“杀了王均尧!拿下头功!”
“杀!”
呼声震天,河面都为之颤动。
密林中,水草中,藏着的全是宋阀士兵。甚至水底下也杀出潜在河中用竹管呼吸的水军。岸上排开弓兵,不停朝河对岸放箭,让那些想折返回去的冀州兵殒命更快。
王钧尧在河里进退不得,咬牙切齿地斩断盖脸射来的一支箭矢,振臂高呼:“给老子冲过去,谁砍下宋乐珩的人头,老子记他头功!”
话末,他率先往前,手里一柄大刀挥舞生风,勇猛无匹。
此时的林子里,燕丞等远离了战圈,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宋乐珩下了马。他把宋乐珩放在一棵树下坐着,让她背靠着树干。宋乐珩受伤的腿被他简单处理过,伤口上下两端都死死扎了条布料,可饶是如此,那血依旧浸了她满满一裤管。
她的脸色开始泛出死气沉沉的青,显然是失血过多。蒋律和冯忠玉等亲卫都围了过来,一人一句不停问着宋乐珩的情况。
燕丞没答旁人的话,只蹲在宋乐珩的跟前,目色柔和,轻声对她说:“王均尧这人是个厉害角色,张卓曦估摸拿不下他,我得回去。”
宋乐珩艰难地抿了抿发干的唇,拉住燕丞的手,叮嘱道:“不要……不要恋战。如果王钧尧逃了,让他走……他此番元气大伤,不会再往南下。你记得,穷寇……莫追。”
“知晓了。”燕丞咧嘴笑笑,笑过了,目光落在宋乐珩的伤口上,又沉得吓人。他攥了攥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说:“蒋律、冯忠玉,你们负责把她好好送回大营,让兰笙赶紧医治。战场上有我,都不用担心。”
“好。燕将军万事小心。”
蒋律应了声,便和冯忠玉谨慎细致的把宋乐珩送上了马背,由冯忠玉牵着马,众亲卫护着宋乐珩前往大营。余下的将士则跟着燕丞,又杀回了河岸。
张卓曦那阵儿正如燕丞所料,难敌王均尧。王均尧一刀横扫过去,直取张卓曦的人头。张卓曦举剑格挡,却是力量悬殊太大,剑如脆铁,顷刻断裂。
命危之时,燕丞策马入河,常使的剑器已换成了长刀,破开的河面水花逼退王均尧。他趁机拎起张卓曦的衣服,把人丢去后面,随即,单枪匹马杀至王均尧面前,怒火滔天。
“狗东西,老子今天要你死!”
*
天已黑了。
墨泼的穹顶上缀着稀稀疏疏的几粒星子,残月晦涩,于云中若隐若现。
藤河重归了宁谧,浓夜之下,看不出那河水里翻涌的血红,只有数不尽的军旗、死尸漂浮在上头,随波逐流。
宋阀的大营里,宋乐珩倚在一张行军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兰笙给她清理了多处伤口,止住了血,但腿上那处箭伤,却十分棘手。
那箭头没有穿过皮肉,反而留在宋乐珩的腿部。兰笙割开了一条口子,试图将那箭头剥离,可根本做不到。那些倒刺每一根都深刺在宋乐珩的血肉里,有些还扎在筋络上,强行扯出,宋乐珩整条腿就废了。
琢磨半晌,兰笙去找了些药粉,给宋乐珩洒在割开的伤处,道:“主公,这箭无法拔出来,只能养着,养到这伤口腐烂生蛆之后,再把整块腐肉都剔除掉。”
宋乐珩紧咬着牙关,忍痛问道:“养多久?”
“如今天冷,活肉不易腐坏,我先给主公用药。这药粉能够催腐,约莫有个四五日就能挖肉了。但主公这腿要完全恢复的话,至少需将养两三月。”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旁侧听得难受,蒋律忙道:“兰医师,有没有……轻巧些的法子?养了腐肉再挖,我只在书里看到过。男子都不一定受得住那种痛,主公她……”
兰笙摇摇头:“抱歉,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蒋律还要再说,宋乐珩摆手道:“兰笙的医术,我信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燕丞为何还没回来?”
冯忠玉看看帐外的天色,道:“快要子时了,要不我去……”
那后话还没出,大帐外头,金旺背上背着一个血人,箭步朝这方走来。张卓曦跟在金旺的边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还没走近就在喊道:“主公,兰笙在吗!?兰笙在不在?”
宋乐珩心里一紧,赫然坐起,便听金旺崩溃哭喊道:“兰笙,快出来,求你救救我家将军,救救我家将军!将军他……他快要不行了!”
第192章 奈何奈何
宋乐珩的脑子里只觉得像装了个地火龙,陡然炸开,炸得她一片空白。她都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急急翻身下了床,快步走到帐外,走到金旺的面前。
除了张卓曦,金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了燕丞多年的亲兵,众人各有负伤,张卓曦的手里,还提着王均尧的脑袋。吵吵嚷嚷的,每个人都在开口。兰笙也从帐里跟了出来,喊了些什么,宋乐珩没太听清。蒋律和冯忠玉来扶她,她也一动不动的。
直到金旺先把背上的人放平在地,兰笙小心卸了那人的盔甲,撕开他玄色的衣裳布料。那衣物里浸的血水流出来,淌了一地。
宋乐珩恍神地看见,他的胸口上,有好深的一条刀口,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似的,胸骨裂了,依稀能看到里面正微弱跳动的心。
宋乐珩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想攥紧都难以做到,她颤抖着,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甚至感到呼吸不上来,所有的空气都狠压进她肺里,压得她头晕耳鸣。她强迫自己深喘了几口气,到那严重的鸣声消失,她才听见金旺跪在地上哭道:“兰笙,我家将军有救吗?有救吗!”
兰笙凝重地拧着眉,被这么多人喊得心烦意乱,又看四周皆是尘灰,不利于燕丞的伤势,便高声喝道:“都别哭了!你们两个手脚轻点!先把他抬进军帐去,我给他清理伤口!”
金旺赶紧擦擦泪,和张卓曦一起把人抬进了帐。
宋乐珩的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压根儿就迈不动。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等到张卓曦从帐子里出来,她才把人招到近前问:“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
张卓曦话里夹着哽咽,说:“王均尧……本来败了,但他不肯退,一直坚持到了颍州那边的步兵赶到。将军……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地,死磕着王均尧不放,不准人进,也不准人退,就要死战……他胸上那一刀,就是王均尧临死前砍的。现在王均尧的部下已经投降了大半,还有一些,溃逃了……
宋乐珩微微踉跄一步。蒋律立刻上前,搀住了宋乐珩。
她不是跟他说过吗,如果王均尧要逃,就让他逃,他怎么又不听。明明上次出事的时候,他都说好了,不会再违背她的命令,为什么又要这样?
宋乐珩的眼睛酸胀到发疼,试着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蒋律怕她的腿落下病根儿,哑声劝道:“主公,您腿上还有伤,我先扶您去偏帐坐着吧,等兰医师她……”
话未尽,那中军帐里,赫然爆发出金旺的哭吼声:“将
军!!!”
宋乐珩脸色一白,险些就要站不住脚跌坐下去,幸得蒋律用了些力道才堪堪稳住她。她木讷地拂开了蒋律的手,瘸着腿走到帐前。帐帘掀开,兰笙从内中出来,垂着眼,摇了摇头。
宋乐珩猛地抓住兰笙的双臂,嘴唇几番颤抖,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你……你摇头做什么!你是大夫,你是沈凤仙的徒弟,你能救他的!”
兰笙默了默,道:“主公,我……我已经尽力了。伤口太深,不止碎了燕将军的胸骨,心上也有裂伤。换一个人,是撑不到回来的。”
宋乐珩喉咙里堵得厉害,忍着泪,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动静。
兰笙道:“我已经把伤口清理缝合过了,但这种伤势……除非是师父那门针术,没人救得了的。燕将军不知还能撑多久,主公若是有话,就抓紧时间与他说吧。”
话罢,兰笙稍退一步,对宋乐珩行了礼,又让蒋律万分注意宋乐珩腿上的伤,方才离开。
宋乐珩呆滞地杵了片刻,方茫然的往帐里走。蒋律掀开帐帘,她一进去,就看到金旺跪在行军床边,埋着头泣不成声。她驻足停在那人的近处,双眸将近灰败地注视着他。
燕丞的脸上几乎是没了血色,嘴唇泛着青白。那长睫映着灯火色,在眼下投落大片大片的阴影。早知道是这样……
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该穿那黄金锁子甲,该让他穿着的。
宋乐珩趔趄着,坐到床畔,伸手想去握住燕丞,可那手抖得失控,伸到一半,就重重按在了床板上。
宋乐珩低下头去深呼吸,金旺哭着扑到她脚边,说:“主公……您、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我求您了,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
他一边哭一边重重磕头:“将军从来没在您面前说起过,但在我面前念好多次了,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戒指,没有发簪……主公,我求您了,将军为宋阀征战这么多年,您就给他一个定情信物,让他带去九泉之下也好啊……”
金旺不停地磕,磕得地面血泪混杂。
蒋律于心不忍地架起金旺,把人往帐外拖:“你冷静点。让主公和燕将军呆会儿,我们出去。”
“主公!您就圆将军一个念想吧!”
两人离了帐子,落下的帐帘隔绝了外头透骨的冷风。
待那哭声渐远,里外再无声息,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看着看着,就落下了泪来。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想着缓一缓也就罢了。可缓不过去,万般痛苦的情绪像压下来的巨山,压得她直不起脊背,压得她五脏俱裂。眼眶里涌出的水泽仿佛是止都止不住的磅礴大雨,接连不断的往下滚,越是滚,那喉咙里就溢出来沙哑至极包裹不住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充斥在整个军帐。
她用剧烈颤抖的手抓住燕丞失温的指尖,佝偻下身子,一声一声地喊他:“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受不住了……燕丞……燕丞……”
哭声愈大,无休无止。
帐外的亲卫们戍守着,听那起伏的哭腔裹挟着沉闷夜里的血腥黏腻,如一场蓄势已久的雷,轰然宣泄,敲得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到了后半夜,大帐里的动静才完全消停。蒋律和冯忠玉一步都不敢离开,也不知帐中的宋乐珩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天光大亮后,两人还是怕宋乐珩出事,小心翼翼地进帐查看。
宋乐珩一夜未眠,仍是昨夜的姿势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燕丞的手。燕丞那脸上不见血色,气息也微弱得紧,但人竟是还活着。
蒋律和冯忠玉都惊奇的互看了一眼,随即,蒋律悄无声息地走到宋乐珩身旁,劝道:“主公,天亮了,您的伤也需好好休养,我把燕将军送去伤兵营吧。”
宋乐珩轻轻摇头:“我守着他,你们出去吧。”
蒋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冯忠玉退了出去。
宋乐珩闭了会儿干涩的眼睛,遂又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燕丞。
那年漳州初见时,他打马过街,才刚是双十的年纪。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人好似也没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剑眉星目,头发毛毛糙糙的。第一眼是什么样子,现在的燕丞就还是个什么样子。
宋乐珩又想起金旺的话,在身上翻翻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出个能送人的东西来。现在系统的商店已经不能用了,她也换不了什么好东西。只有袖子里揣了个老旧的护身符,是昔年她还在枭卫时,吴柒绣给她的,说是还拿去洛城的兴龙寺开过光。
宋乐珩把那护身符拿出来,慢慢悠悠地系在燕丞的腰带上。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看不到希望,就总是求神拜佛。她想,万一这护身符有用呢?万一真能护住燕丞一命呢?
这般念着,这般求着,不知道是菩萨真显灵了,还是冥冥中有吴柒在保佑,她还在捆那绳结,便听得头上冷不丁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宋乐珩……我都……我都这样了,你还急着解我腰带,是不是人啊。”
宋乐珩顿时僵住,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那声音又笑了下,好像扯到了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说:“怎么不继续解了?你要是想,我……我也不是不行。”
宋乐珩慌张抬眼,果不其然见燕丞醒了,眯着那双淬火似的明眸,正瞧着她笑。她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急忙喊道:“蒋律!蒋律!快去把兰笙叫过来!”
蒋律掀帐应了,见是燕丞有了生机,也是高兴不已,转头就往伤兵营跑。
宋乐珩担心燕丞这是回光返照,都不敢欢喜得太早,也不让他多说话。燕丞便安安静静的,扯下了腰间宋乐珩还没系得扎实的护身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多时,兰笙就来了。是被金旺和张卓曦抬着过来的。两人一听蒋律说燕丞醒了,觉得兰笙自己走实在太慢,便把人从伤兵营架了过来。兰笙虽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没有发作,只顾着给燕丞把脉看伤,越是看,就越是诧异。
宋乐珩和边上几人都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等到兰
笙终于看完了伤势,宋乐珩方着急问道:“如何?他是回光返照吗?”
兰笙摇摇头,感慨了一声,又看看燕丞,自言自语地说:“奇了。这真是奇了。怎么活过来的。”
宋乐珩一听这话,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去。
这心气一松,紧绷了一宿的人差些就要晕过去。那受伤的腿全然撑不住力道,朝后跌了两三步。
燕丞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接宋乐珩,不想手一支起来,疼得他整个人都快灵魂出窍,又往后仰倒下去。
兰笙见他的伤口又有新的血色浸出来,忙不迭剪开昨夜裹缠的纱布,重新撒上药粉包扎,一边包,一边就道:“燕将军,你别乱动啊。你少说也要躺半年的!你这是心都裂了,说得难听点,双腿都迈进鬼门关了。这回阎王老爷不收你,你得悠着点。”
燕丞疼得吸气,道:“什么……什么叫阎王老爷不收我,明明、明明就是我自己杀回来的。老子为了……为了喜欢的人,能在人间所向披靡。在黄泉底下,也没人能困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