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彧哼唧道:“怎么没事了,你都差点……”末了,他又给裴温告状:“舅舅,你快说说她,她一点都不顾惜自己,害我人都哭晕过去了。她这身子还没养好呢,又想着出征。您骂她两句嘛,让她就留在江州养病,那打仗的事,交给将领不就好了。”
宋乐珩无奈道:“你俩出去,别在这儿吵吵。”
燕丞抄起手:“我不。我也想听听舅舅怎么骂你。这绣花枕头说得对啊,我去打仗,你就留在江州养身子。”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无言以对。
裴温心疼地看看她,感慨道:“人都瘦了好几圈。那年你要起事,我就是不赞成的,不准你扶灵入邕州去。当时要是拦下你了,今时你也不用这么辛苦。罢了,这些话说来无益,你要记得,你外爷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你莫要让老人家的期盼落空。”
“知晓的。”宋乐珩应过一声,视线又在裴温和宋流景之间打了个来回,仍能感到裴温的态度甚是怪异。她稍作思量,问道:“舅舅突然来江州,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和阿景……”
“没事。方才是睡迷糊了。我是想着,这么些年你姐弟二人都在外,你娘的忌日你们从没回去看望过。阿景眼下已是双十年华了,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娘亲了。”
宋流景那神情冷了下来,手收进袖口里攥紧,只片刻,虚假的笑意又攀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乖乖巧巧的对宋乐珩道:“阿姐,舅舅说得是,我是许久没回去看过娘亲了。舅舅打算何时启程?”
“过了年再说此事吧。”宋乐珩道:“舅舅既然来了,先留下过年,可好?”
裴温思来想去,没有忍心拒绝宋乐珩,便点了头道:“好。此是军中重地,我不宜住下,我想去城中找个客栈落脚。若阿景没有其他要事,就让他随我一起。”
“那我派人送舅舅入城。阿景,这几天你先好生陪着舅舅,若有什么需要,就来军中传个话。”
“知晓了,阿姐。”
宋乐珩给燕丞递了个眼色,燕丞便让门口的蒋律去套车,准备送裴温和宋流景进城去。
这间隙里,宋乐珩又和裴温简单聊了些家事。裴温说邕州一切都好,老爷子除了挂念宋乐珩,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去办了一间私塾,想着反正也要教杨鹤川,不如同时多教些百姓的孩子。那私塾不收学费,到今岁秋时,已有四五十个孩子慕名来入了学。
那些孩子的父母也总是往私塾里送东西,最开始只是些不大值钱的饼,野菜。这一两年因着邕州在宋阀辖下,民生好转,百姓的日子也过好了,有些人家就开始往私塾里送鸡。如今老爷子又在私塾后院里劈了个鸡圈出来,已经养二三十只鸡。平日里除了炖给杨鹤川吃,谁都碰不着他的鸡。
他总说要等宋乐珩打完仗回去,把那些鸡都留给宋乐珩和宋流景吃。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鼻尖儿都在泛酸。待车套好,她看时辰不早了,才亲自送裴温和宋流景上了车。她站在帐子外,目送那马车行远,许久不语。
李文彧和燕丞一左
一右地站在她边上,李文彧摸着下巴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舅舅和宋流景,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似的?”
燕丞抱着手冷嘲热讽:“还是我的错觉吗?这还需要错觉?都那么明显了。我看要不是碍着咱们在,舅舅指不定都掏把刀出来捅宋流景了。”
“谁准你喊舅舅了!你不准喊,只有我能喊!”
李文彧扑过去打燕丞。燕丞翻个白眼,轻而易举扭住了他的胳膊。李文彧痛得直喊,燕丞权当听不到,对宋乐珩说:“宋流景这些年没回家,怎么突然惹着你舅舅了?他是临走前烧你舅舅的书了?”
宋乐珩没搭话,又叫来了冯忠玉,吩咐道:“派几个人暗中跟着,有什么状况及时回报。”
“是!”
如此一宿过去,宋乐珩心里又压了裴温这桩事,一整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早间,天还没亮,她便披衣起了身。
彼时,旁边的燕丞睡得是四仰八叉,上衣都卷起了一大截,露出线条明朗的腹肌和隐隐的人鱼线。他那呼噜声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像是冶铁的风箱似的。
李文彧倒是睡得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由于过度注重自身形象,他夜里都得穿着华丽的睡袍,头发还要梳得整整齐齐,双手必须保持搭在腹上的优雅姿势。约莫是被吵得狠了,就连睡梦里他那眉头都是蹙着的。
宋乐珩悄无声息地穿好鞋袜,随手给燕丞盖上了被子,便出了军帐去。
她在偏帐里处理了半个时辰积压的政务,天亮之际,出去盯梢的冯忠玉便回来了,主动向她汇报起裴温那边的情况。
“昨晚到客栈落了脚,我就见裴先生沉着脸把宋小公子叫到他房里去了。没过多久,那房里就传出了摔茶盏的动静,裴先生还大骂了宋小公子一顿。”
宋乐珩埋着头勾画文书,一心二用也没耽搁,问道:“怎么骂的?”
“说他愧对裴氏的列祖列宗,说他不配做人,是个……是个畜牲。”
宋乐珩微微拧眉,手上的笔墨也随之顿住。
裴温这样的读书人,傲骨重,脾气也大,但骂人向来是比较委婉的。宋乐珩唯一一次见他骂人畜牲,还是她执意给裴薇喊冤,裴温认为她是坏了裴薇的名节,口不择言骂出了这话。宋流景这几年都在伤兵营跟着她南征北战,能惹得裴温动如此怒意的,只有过去的事。
和裴薇有关的事……
宋乐珩指尖一蜷,思量片刻,严肃问道:“阿景有什么反应?”
冯忠玉道:“我只听见裴先生骂了几句,宋小公子一个字都没说,然后过了会儿,宋小公子就出来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乐珩的眉头皱得更紧,抬眼看向冯忠玉:“今早二人有正常出入吗?”
“有。天刚亮,裴先生就起了,出门打了水洗漱。”
“可有异常?”
“没有。就是裴先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宋乐珩默然半刻,想着这事还是得尽快搞明白,需找个机会单独去探探裴温的口风。拿定了主意,她道:“你去城中那芳满庭酒楼,定个酒宴,时间就选在……”
何时的宴宋乐珩尚未说出口,忽然,帐帘掀开,蒋律在门边语速极快地道:“主公!有西北的斥候回来了!”
他这话落下的当头,帐子外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到了近处,马儿嘶鸣着停下,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气息急促地禀道:“主公,西北有紧急军报!”
宋乐珩连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急匆匆地出了偏帐去。同一时间,隔壁中军帐里的燕丞也醒了,穿着单衣打着呵欠掀帘而出,问那斥候道:“西北是什么情况?”
斥候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燕丞怎么会宋乐珩的中军帐里走出,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答出的话格外沉痛:“禀主公,禀将军,秦将军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西州北留城,全军覆没!”
沾着墨汁的笔骤然落地,晕染在了冻土之上。
第187章 全军覆没
“你……再说一次,秦将军……如何了?十万大军……如何了?”
宋乐珩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就褪了个干净,脑子里嗡嗡鸣响,一时间只觉恍惚,不真实。她甚至都不敢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温季礼如何了?
若是温季礼还安然,这十
万大军纵使是败,也不可能全军覆没。袁氏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究竟会是谁败了这十万大军?
是萧氏?
是北辽的八部?
还是有别的势力和袁氏联手了?
宋乐珩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那斥候埋着头,低声答话道:“秦将军月初时进入西州,在北留城进行了短暂的停顿,打算补充粮草。孰料,被敌军知悉了我军的行踪,敌军借风雪之势,将我军围困于北留城内。”
燕丞短暂的震惊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上前一脚踹翻了斥候:“你大爷的,你第一次当斥候?说话不清不楚的!敌军是谁!袁氏?他们有那能耐围困十万大军!?那两个废物草包是不想活了?!”
李文彧睡眼惺忪地从中军帐出来,不满道:“燕丞,我一大早是惹着你了?你又骂我……”
话还没落地,他定睛看到帐外情形,顿时反应过来宋乐珩和燕丞是有军务,废物草包也不是在骂他,便默默后退两步,再不吱声。
燕丞续道:“温季礼不是说他熟悉西北地形,不会让大军的行踪被斥候探到,那敌军是怎么发现的?!再者,秦行简在北留城补充粮草,就证明北留城的粮草充足,他袁氏兵困北留城,秦行简就算没法突围,也能守城不出!怎么可能全军覆没!说,你是不是袁氏的细作!”
李文彧听到这,知晓兹事体大,惊谔地捂住了嘴。
那斥候受了燕丞一脚,当场就想吐血,好不容易忍下喉咙上黏腻的血腥,才挣扎着重新跪在宋乐珩脚边,颤声道:“是……是因为……军中出了敌方内应。”
“内应是谁?”宋乐珩问。
斥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犹豫着不敢开口。
燕丞朗声喝道:“问你话!再不说就拖出去砍了!谁是内应,围城的又是谁,说清楚!”
“是!是!”斥候吓得直打哆嗦,一股脑道:“内应是……是军师温季礼。围攻北留城大军的,正是军师和他胞弟。”
好似一记冬日闷雷,炸得中军帐周遭瞬时鸦雀无声。
李文彧睁大了眼。燕丞欲言又止。远一些的蒋律和冯忠玉也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宋乐珩此时的脸是接近于木然的,看不出悲或怒,只那眼底仿佛覆了层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近乎空洞。她看了眼蒋律,蒋律立即会意,让冯忠玉将中军帐周围的亲卫再撤远丈余,不准任何人接近中军帐。
温季礼的位置在宋阀太重要了,一旦他叛变的消息传开,定会动摇军心。在事情没有明晰前,知晓的人必须越少越好。
宋乐珩没有出声,转身走进了中军帐,绕过桌案,走到位置上坐下。燕丞拎着斥候进来,把人丢到了地上跪着。李文彧也跟着缩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燕丞脸上盛着凛凛的杀气,厉声道:“温季礼为什么叛变!有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老子立刻将你五马分尸!”
“卑职不敢……北留城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眼下各方派去西北的探子应该都知道了。”
“你仔细说。”宋乐珩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你知道的,有关北留城的前因后果,一桩一件说出来。如有错漏,绝不轻饶。”
“是。”
*
冀州大营。
正坐在帐里啃着一腿烤羊肉的王钧尧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双铜铃似的圆鼓眼紧盯着冒雪入帐的王云林。
“你说真的?”王均尧激动走到王云林面前:“那婆娘的人马真折了十万在北留城?”
“千真万确。”王云林也是一脸的喜色,道:“而且,不止这十万人,她那位军师,也不可能再回宋阀了。如此一来,宋阀如折一臂,正是大哥攻打宋阀的绝佳机会!”
王钧尧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思量片刻又咬了口羊肉,哈哈大笑起来:“妙!妙啊!没想到,那小子真有本事让他兄长回萧氏去,好!那他的下一计是……”
王云林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呈给王钧尧:“萧仿的兄长对那婆娘知悉甚深,说了让我们按信上所说攻打南方,必将事半功倍。到时候,平江以南迟早会落入我们兄弟二人的手里。”
王钧尧接过信,半眯着眼看完信上的内容,旋即虎目一定,高声下令:“好,事不宜迟。去传我的军令,即刻点兵五十万,攻打宋阀!这次,老子定要给那婆娘一个下马威!”
*
宋乐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缓解着突然加剧的头疼。
那斥候仍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矮声禀道:“袁氏兵困五原的消息是假。秦将军率领大军抵达北留城的当日,袁氏和萧氏便联手围住了北留城,要秦将军投降。今岁西北雪大,能见不过十丈的距离,所有派去西北的探子、斥候,大多只能在风雪里打转,根本探不到什么军情。我军的行踪不可能轻易暴露给袁、萧联军,所以,当时秦将军便怀疑,城中有奸细……”
燕丞皱眉问:“她怀疑?怎么着,你是见着秦行简了?”
斥候摇头:“跑出来一小队逃兵,路上死了七七八八,我正好撞上一个被埋在雪里的。是他跟我说的北留城的消息。最后人没撑住,还是死了。”
宋乐珩冷声冷气地说:“继续讲。”
“是。秦将军彼时已经怀疑到军师头上,逼问军师的时候,军心就有些乱了。秦将军刚要动手,城门就被军师的人马打开。十万大军一下子乱了阵脚,都不知道该听秦将军的,还是听军师的,战败就是一瞬间的事……等战局落定,不愿投降的,都被斩杀于北留城。”
“所以,温季礼回五原去了吗?”宋乐珩还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话。
分明她照旧是没有波澜的语气,可李文彧和燕丞就是能听得出,她内心这一刻弥天的痛。
并肩这许多年,不说宋乐珩,便是李文彧、燕丞都很难接受温季礼背叛的事实,更遑论,从邕州杀出来至今,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甚至还让他分兵北上。
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