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和温季礼站在马车不远处,宋乐珩两眼里布满了血丝,难受地揉着眼睛。张卓曦策马从外头回了营,身后跟着一队精骑。到了宋乐珩跟前,他翻身下马道:“主公,军师,周边五十里都清理过了,不会再有敌军斥候。”
宋乐珩点点头。
温季礼矮声对她道:“主公,这几日营中空了的军帐暂且不要动,三日之后,主公率余下兵力转回江州时再收。”
“我明白。”
应完,宋乐珩放下捂眼的手,定定看着温季礼。
视线交缠里,是深刻入骨的眷恋和难舍。温季礼再靠近半步,只手轻抚宋乐珩的眉眼,语气柔和若春日的飞絮:“昨夜里,主公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没睡好,眼睛都红透了。”
“没。”宋乐珩一言揭过,对着他笑了笑,不想在临别之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她拉下温季礼的手,扣握住,叮嘱道:“要平安回来,莫要失约。如果五原的情况不对,就及时撤回。你往江州传消息,我会走西州去接应你。”
“好。”
“路上……别冻着。”
“好。”
说完这两句,再多的千言万语,便都尽述于彼此的眼眸中了。
宋乐珩看时辰差不多,转头睨了遭整装待发的大军。此时沈凤仙已经到了,熊茂、金旺等几个将领都在和秦行简告别。
宋乐珩走到沈凤仙的跟前去,多少是带着些愧疚道:“西北苦寒,你厚衣裳带够了吗?这次让你随军,实属无奈之举,要多保重。你若有什么事,就和军师商议,他大抵都会应允的。”
沈凤仙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哦了一声,看不出来半点离别的愁绪。
因着是行军,马车不宜多,宋乐珩便安排她和温季礼同乘。她把人送到了马车边上,沈凤仙一只脚都踏上了车,却又顿下,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道:“有一桩事,我思来想去,还
是该在走之前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宋乐珩问。
“你那个弟弟,这几年他虽跟着我在伤兵营,算是在救死扶伤,不过,我还是要说,他心术不正。之前有我看着,他多少会收敛点。我这一走,伤兵营只剩我那个小徒弟主事,你要多留心。”
宋乐珩颔首应道:“好。”
“还有他那心蛊,与他身上的血息息相关。若军中出现任何异于寻常的死伤,你先从他查起。”
宋乐珩默了默,一时不知这话要怎么接。
如今宋流景日日都待在伤兵营,这几年战事多,伤兵也多,他常是从早忙到晚。姐弟两人就算是在同一个营地,个把月下来也见不上两面。偶尔见到了,宋流景也是来给宋乐珩诊脉,再给她弄点调养的汤药喝,宋乐珩几乎是挑不出他半点的不妥之处,只觉得宋流景是愈发的知事内敛了。
沈凤仙突然这么一说,她要是应了,便显得有些不信任自己的亲人。若不应,又怕沈凤仙置气。她只能含糊了两句,转过头去拎着张卓曦岔开了话题。
“你家那将军呢?怎么到了这会儿影子都见不着?”
张卓曦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主公。昨天晚上就没见着人了……会不会是跟您吵了两句,负气出走了啊?”
宋乐珩:“……”
温季礼:“……”
“将军要是真走了,那我能不能……”
“你能不能什么?张卓曦,老子看你是想屁股开花了是不是!”
远远的,一句骂声破空传来。
张卓曦赶紧闭上嘴,捂着屁股老实溜去一边儿了。
宋乐珩抬眼一望,就见燕丞骑着那匹赤红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营地。还没到近前,他一个翻身从马背跃下,抄着马鞭作势就要抽张卓曦:“你小子,巴心不得老子早点儿走是不是?怎么着,我走了你还能当宋阀第一大将?你做梦!”
“没、没!我真没这么想,将军你轻点抽,疼,疼!”
一群人憋着笑看热闹。
张卓曦左右是躲不过,只能往宋乐珩和温季礼这方跑。眼看着燕丞要追过来,宋乐珩虚拦一把,道:“别闹了。昨日伤成那样,今天骑马骑这么快,你是不想要命了。”
燕丞收了马鞭抄起手:“那点儿皮肉伤算什么。我命大得很。而且,我还答应了某些人,要当她一辈子将军的。”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没有吱声。
温季礼的视线于两人中间打了个来回,禁不得有那么片刻的酸楚晦暗。他正要开口,却是被燕丞抢了话。
“先说好啊,你带兵去西北,我领兵守江州,也算是当年赌注的一环。比比你我谁的军功高。”
温季礼略是一默,坦然应道:“好。”
“那地儿的冬天老子呆过的,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这身病骨头,自个儿悠着点儿。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不会客气,人我是抢定了。”
宋乐珩踹燕丞小腿一脚,恼道:“尽说些屁话。我讲多少回了,出征之前要说好听的。”
燕丞吃痛,嘶了一声,道:“行行行,我说好听的。那就……祝军师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明年立春,老子等着你一起打颍州!”话罢,又看向领军的秦行简和萧晋:“哥俩回来喝酒啊。”
秦行简:“……”
秦行简嗓音粗哑地回:“谁跟你是哥俩。”
萧晋则是朗声大笑:“喝酒?燕大将军还是喝奶吧!”
众兵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燕丞上前就要揍萧晋,萧晋忙不迭拉着马一圈小跑,边跑边笑道:“喝就喝!等我们回来了,喝啥都行,燕大将军就是要喝马尿,我都奉陪到底!”
这句话惹得众人更是笑个不停。
宋乐珩的眼底也见了笑意,可再看向温季礼时,又忍不住泛出些许的涩苦。温季礼亦觉那一点离别意如浓墨点在心头,晕开的尽是割舍不下的牵绕。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都已说尽。他那些涌动的嫉妒和发了狂的占有欲念,都一一成了与她的耳鬓厮磨。剩下的,便只化为了临别的一句:“主公,天快亮了,该出发了。主公……要保重。”
宋乐珩点了头,沉默不言的送他上了马车。及至温季礼坐定在车里,宋乐珩尤然站在车窗旁,舍不得放下那车帘。望了那人半晌,弹指间,就好似这五年并肩行来的一路都如走马观花,林林总总地浮现在眼前。两相对望之际,便都红了眼眶。
宋乐珩压抑着哽咽,阖了阖眼,说:“早些回来。”
“好。”
她缓缓放下车帘,那帘子都落了九成,挡住了车中人的容貌,却又被那冰冷的指尖抓住了手。温润言语隔着车帘传来,一如旧年的怀山之上。
“阿珩,等我。”
天光乍亮时,大军的踪迹便遥不可见了。相送的人都散了,只有宋乐珩和燕丞还站在营地门口。宋乐珩隐约还有些恍神,也不知怎么的,总是惴惴难安。她一想到昨晚的噩梦,眼皮子就跳得厉害,正打算往伤兵营去,让宋流景给她弄一副安神茶喝,燕丞便叫住了她。
“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宋乐珩猜他要绕回昨夜的话题,脚下没停。孰料,燕丞不依不挠地追上来,她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宋乐珩也是无可奈何,便叹道:“你问。”
他拦住她的去路,脸色郑重地站到她跟前,道:“你分兵给温季礼,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
“都有。”
“那……如果是我呢?”燕丞眸色明亮,紧锁着宋乐珩:“如果,是我遇到难关,要你分兵给我,你会如何?”
“也分。”
这一回,宋乐珩没有半点的犹豫,反倒是让燕丞有些诧异,一时半会儿竟是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补充道:“不止是你。宋阀走到今天,从岭南出来,陪着我打下南边的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是至关重要。谁遇险我都会不计代价去救。”
燕丞默然无话,看了宋乐珩好一阵儿,忽然笑出声:“你啊。”
“怎么,是觉得我在骗人?”
“不是。就是,啧,怎么说,太脱离实际了,太重情,太重义了,像你这样的人……”
两人慢慢往伤兵营走,并着肩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
“就不适合当掌权,对吗?”宋乐珩也背着手笑:“我爹在的时候,也总这么说我。那年你发兵岭南,我手底下都没什么兵力,为了诓住李氏的私兵,牺牲了几十条性命。那件事,至今梗在心底。”
走出好一段路,宋乐珩还是叹息:“我爹那时说,慈不掌兵,出来打天下的,谁身上不背人命,大家为了赢,都得不择手段不拘小节的。可我不行。这许多年,我还是会想起江边那一排排坟冢,我也老跟自己说,不要再做同样的牺牲。交州那一场战事……”
每每提起交州,宋乐珩仍是钻心的痛。她站着吹了吹风,才按下那搅弄在心底的难受:“那些老手下走后,我更觉得,我打天下,也不为多大个壮志,我就想身边人好好的,再给那些挣扎在底层的百姓,找一条像模像样的活路。就为这两点,我想把中原的战火给平了。要是我不适合当这掌权的,那将来就找一个适合的。”
“谁说你不适合。”燕丞见路边有朵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小白花,弯腰折下,递给宋乐珩:“我说真的,你太有种了。你就是我见过最有种的人。看看那些掌权的,奸诈的,阴险的,贪图享乐的,玩弄人心的,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多了去了。你这样的,真没几个。你是不适合坐天下,但就是因为不适合,你更要坐!给那些狗东西一点震撼。”
宋乐珩百感交集地拿着手里这朵花。
寒雪不折,凛风不凋,倒是颇见风骨。
燕丞摸摸鼻子,又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啊,那你坐了天下之后,开后宫吗?你后宫里打算收几个人?谁是皇后?谁是贵妃?”
宋乐珩:“……”
这人就正经不过半盏茶!
宋乐珩拔腿就走。
燕丞追在后头道:“哎,你别躲啊,怎么一说这种事你就躲。你怎么想的先告诉我一声嘛!别走那么快,我胸痛!真痛!”
人追上去,和宋乐珩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江州那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出征海郡的大军也总算要回转了。
李文彧早两日就收到了大军进江州境的消息,掐着日子算好了宋乐珩哪天能抵达。到了这日,他一大早就上了城楼去转悠。
他穿了一套红艳艳的新衣,那衣上以金线绣了精致的纹样,腰间环佩郎当的,再佐以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整个人都显得贵气绝艳。就连他那发冠,都是用黄金赶制出来的,冠上镶了一颗名贵的红宝石,两边的充耳亦是金链做成,末端缀着几颗小一些的红宝石。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耳后,把他衬得更是面若冠玉,妖而不俗。
他这一身的行头都是为了见宋乐珩而打扮的,在那城楼上走不了两步,就得去拉同样翘首以盼的邓子睿问:“你帮我看看,我的头冠歪没歪?好不好看?这大氅是穿着好还是不穿好?不穿是不是更能显腰身些?”
邓子睿:“……”
邓子睿只顾着伸长脑袋看城外,敷衍着回:“好看好看。您刚打城里一过,姑娘们眼都看直了,这还不够好看啊。”
“你……你都没看!”李文彧气恼不已,末了,又去抓另一边的何晟:“你来帮我看看,我这身儿宋乐珩会不会喜欢?比不比温季礼那几个好看?”
何晟性子敦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李文彧,道:“李公子这红宝石发冠,是新做的?”
“看出来了?”李文彧眼睛一亮,喜滋滋道:“我前两天叫工匠打的。就是为了迎她回城,让她一眼就能看到我。”
“李公子属实费心了。”
何晟恭维着。邓子睿就在旁边翻白眼。
“李公子这套红宝石,是打下江州时,周氏家主献上的吧?主公说李公子喜欢红色,就给了李公子。”
“对。”李文彧更是欣喜,如遇知音一样激动道:“就是那套!你都看出我的心思了,宋乐珩不会看不出吧?”
“主公比末将更心细,待身边人又亲近,定能知晓李公子这段时日的思念之情。”
“哼,她最好是。”李文彧一说起这茬,又气又委屈,哼哼唧唧道:“连宋流景她都肯带去,居然就不带我!这一走将近半年,她怕不是早把我丢在脑后去了!”
正是抱怨,那雪天之中,大军隐隐现了踪迹,飘荡的正是宋字军旗。
邓子睿兴奋喊道:“回来了!主公得胜归来了!大哥回来了!二哥,快,我们出城迎主公去!”
这激扬人心的话一喊,城楼下通行的百姓们立刻驻足,纷纷昂首观望。城里的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全涌到城门口来迎候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