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啪”的一巴掌,狠狠盖在李文彧的脑门上,李文彧捂着被打红的额头,扯着嗓子高呼:“你要打死我啊大伯!真的很疼!你怎么下手一年比一年重了!我要喊救命了!”
“你还喊救命!?我看你这几年就是挨打挨得少了!皮子太紧实了!”
李保乾挽着两只袖子,气得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猪肝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李文彧拖拽到一处无人的假山后,步子还没停下来,巴掌就在往李文彧的身上招呼。
约莫是拿手揍实在不解气,李保乾见着旁边的树枝长得粗,顺手就折下来一根。李文彧见状,拔脚就要跑,偏生没能快过他大伯的动作,被重重抽了几下在小腿上。李文彧痛得当场倒下,蜷缩着抱住腿喊:“别打别打!我不跑了,不跑了!”
“你这败家的东西,我给你寄的信呢,你说,你看了没有!”李保乾又抽两下,生怕把李文彧抽得走不了路,索性转去对着屁股抽。
李文彧被打得哎哟连天,忙不迭道:“我看了!每一封我都看了!”
“你看了还敢如此行事!”李保乾继续打:“我好不容易把魏江安去漳州,让他养着那些人保护李氏,为的就是让李氏在天下大乱时,有进退自如的本钱!结果你干什么了!你告诉我,你都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嘛!”李文彧不知错地嚎,又换来一顿狠抽。
“你还敢理直气壮!要不是你!你把人马都送给那个姓宋的,我今日就不会被威胁到交州来!我早回广信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局势!你知不知道交州随时会死人!你还敢跟着那个祸水到交州来!”
落下去的树枝被李文彧徒手接住,李文彧疼得一副绝佳的皮相都要变形了,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他抓着树枝,气恼瞪着李保乾,摸着屁股吃痛地站起来,道:“什么叫祸水嘛!她是你未来的侄媳!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李保乾的脸也快被气变形了。他这一生没娶妻没生子,就是为了在朝中拼命往上爬,给李氏提供更多的庇护。他所愿所想,就是让李氏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如同贺、郑、崔、卢一样的世家大族。
他出生于商贾,从入洛城起,便被权贵世家视为下贱,这些年不知在朝中受了多少白眼冷待,舔了多少人的臭脚丫子,才攀上了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他小心谋划经年,万没想到,转个背就被李文彧败了个精光,败到逢此天下大乱,他李氏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肥肉。
可李文彧还不自知!
他又气李文彧,又气自己。这些年,都怪他和李文彧的双亲,把这熊崽子宠得实在太过。他还以为李文彧就只是喜欢逛逛青楼而已,现在倒好,一家人的脑袋都被他系裤腰带上了。一想到这,他就还要再抽一顿李文彧。
叔侄俩抢着树枝,他一时抢不过,只能气不打一处地松开手,踹了一遭李文彧的小腿,叉着腰骂:“你给我跪下!”
“我不要!我又没什么错!”
“你!”
李文彧丢掉树枝,龇牙咧嘴地捂了捂屁股,道:“我本来就没有错嘛。我和宋乐珩早就定亲了,迟早都是一家人的。她在岭南起兵,那我李家的兵和她的兵,有什么区别嘛!”
李保乾:“……”
李保乾几乎快要心梗死,揪住李文彧的耳朵道:“我就不该!不该你小时候说不读书,我就让你出去玩!你但凡是多读两天书,都说不出这种猪脑子才能说出的话!”
“哎!疼!”李文彧挣脱开,又摸被揪红的耳朵,气道:“大伯,你打够了没有嘛!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李保乾指指李文彧,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顺过了一口气,方耐着性子说:“李文彧,你是不是真想害得李家覆灭,你爹娘和我都死无全尸,你才满意?”
李文彧愣了愣。这话太重了,重得他都找不到话来接。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更没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大伯你……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养兵就是为了护李氏,现在宋乐珩有兵嘛,她会护着我们的。她那个人,最重感情了。”
“她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住!说什么护李氏!”李保乾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但想到李文彧能成为今天的傻白甜,还是他们当长辈的错,便忍了又忍,拉着李文彧到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下:“你知道这兵,在你的手上和在宋乐珩的手上,有什么差别吗?”
李文彧诚实摇头。
李保乾道:“在你的手上,那是我们李氏的筹码。李氏不是军阀,不是世家,我们只是商贾。大伯知道,李氏没有一图天下的能力,主要是你……”
李文彧目光清澈。
李保乾话一卡,收住了话里的刺,叹息道:“我们李氏,玩不转天下这盘棋。所以,得找个靠山。如今各州的士族和军阀都是互相依存,紧密相连的……”
“那不就对了,宋乐珩不就是岭南的军阀吗?”
李保乾抬起手作势要打,李文彧护住头。李保乾停顿须臾,没好气地放下了手,道:“不准打岔!你听我说!”
“哦……”
“宋乐珩她根本称不上军阀,什么宋阀,那是她给自己定的名,你看这天下有人认她吗?今日她在这王府里,是个什么待遇你也看见了,她连正门都走不了!因为无论是世家,还是各地的军阀,甚至是那些起义的土匪,没有任何一方,把她放在眼里。她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流。”
“大伯你……”
“闭嘴!我还没说完!”
李文彧不满地哼唧,李保乾则继续道:“世人的成见,是枷锁,谁都打破不了。我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你以为我个户部尚书权力大吗?没有的事。在那几个世家的眼里,我就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我去他们的府上,也得走偏门。不仅走偏门,今日只要首辅一句话,我立刻就会沦为庶民。我尚且如此,她宋乐珩又有什么本事能打破这些成见?满朝文武,各方雄主,皆为男子,没有人愿意臣服于她。一座山的背后,是另一座更高的山,宋乐珩翻不过去,迟早会败。”
李文彧皱紧了眉头。
“大伯知道,你是喜欢她,倘若合族上下就你一人,你要豁出性命陪她,也就罢了。但是文彧,你得清楚,这乱世一旦站错了队,那是株连九族,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丢掉性命。宋乐珩真兵败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李氏满门覆灭之时。”
李文彧猛地站起身,脸色变换不定,直直地看着李保乾,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想反驳,可他搜肠刮肚,发现脑子是空的,肠子还是空的。他只能使着气,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不会的,宋乐珩不会败!她可厉害了!她有厉害的军师,厉害的将军,她还有我……”
李保乾也站起来,冲他道:“你这是拿全家的性命在赌!你自己开过赌坊,不知道十赌九输吗!没有女子能打天下!她也不例外!”
院子里的草木旺盛,夏末时节的日光从树影间透落下来,斑驳地洒在李文彧红艳艳的衣物上。那阴影处深了,竟把喜色的红都衬得有几分落寞黯淡。
李保乾放缓了语气,道:“听话,把这婚约退了,不要再说宋乐珩是你未来夫人这种话。等局势稳定些,大伯重新替你张罗婚事。”
“可是我……”不知何时,李文彧的眼中已起了泪意,他开了口,话又停住,固执地拿手擦了擦泪,道:“我就是……就是喜欢她嘛。我真的好喜欢宋乐珩,要了命的喜欢……我没有这么喜欢过别人,我娶不到她,也不想再娶谁了。”
“那你自己选吧,是要你的亲人都好好活着,还是送亲人都走上死路。”
“大伯你……”李文彧哽了哽,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本来就难过,这一坐,屁股还疼得厉害,李文彧顿时嚎哭出声。
李保乾清楚自己这侄子是个什么德行,无奈地迈出一步,任由李文彧抱住了他的腿,把鼻涕眼泪全往他衣摆上糊,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嚷着:“你们都要我退婚……但我就是喜欢宋乐珩嘛……怎么喜欢她就那么难嘛……”
李保乾轻抚他的头,叹道:“文彧,这一回,你必须要长大了。”
日午已至。
王府上已经按时开筵。那清暑园内,丝竹乐声悠扬,伶人长袖舞动,与园中的叶绿花红相得益彰。主厅之中,除了主位上的睿亲王杨睿麟,左右两边的客位依次下来,坐的便是贺溪龄和三位家主,以及中书、门下、尚书的各位要员。官阶小一些的,坐席则被安置在厅外的左右。
譬如这会儿李文彧就被他大伯拎着坐在主厅里,而宋乐珩连带着先帝他小舅,都被安顿在宴席最末端的位置上……紧挨着宋乐珩坐席的后头,就是下人专用的王府茅房……
那刺鼻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宋乐珩周遭,她是无所谓,可跟她坐在一起的燕丞却是牙都快咬碎了,手也用力到快把桌子角都给掰下来。
此时菜都上了桌,除了几道精致显贵的肉菜,还有些颇富巧思的小点心。席间众人没几个在用膳,个个都在心怀鬼胎的观望,除了宋乐珩。
她品了品那些点心,一口就能分辨出原料用的是玉米、南瓜,还有米浆,里面添的糖不多,都能算得上是原汁原味。
她递了一块玉米饼给燕丞,劝道:“你别掰桌子了,快尝尝,好吃。我估摸着这些点心都是用睿亲王种出来的东西做的。”
燕丞一脸
不乐意地接过,塞进嘴里咬了一口,继而脸色一变,张嘴就要吐出来,被宋乐珩一把捏住了嘴巴。
“你别吐啊,被主人家看到多失礼,咽下去。”
燕丞:“……”
燕丞果然喉咙一滚,忍着不佳的口感把那点心给吞了。
主厅里的李文彧看到这一幕,气得直用银筷戳桌子上的烤乳猪。燕丞斜眼瞟见李文彧这般模样,顿时像发现了有趣的物事,示威似的握住宋乐珩的手,从自己嘴上挪开。见李文彧气得快要冒烟,他才乐呵呵地收回目光,转向宋乐珩道:“这是什么东西,真难吃,又不甜又不咸的。”
“哪儿难吃了,这就是最原始的味道,你再品品。”
“我尝尝你刚试的那个口味。”
燕丞说着,拿走了宋乐珩盘子里咬过一口的南瓜点心。他故意对着李文彧,就着宋乐珩咬过的地方,挑衅地吃了一口。
李文彧:“……”
李文彧差点把乳猪戳穿,一个劲儿骂道:“燕丞去死燕丞去死燕丞去死!”
那边的李保乾心累地捉住李文彧的手,劝了又劝。宋乐珩看燕丞和李文彧居然隔这么远都能闹起来,也是无可奈何。她没有多管,由着燕丞和李文彧隔空互啄,自己拿过另一块点心吃着,转头凑去旁边那桌套近乎了。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从前在朝中好似没见过。”
那中年男子没好气地瞥一遭宋乐珩,冷幽幽笑道:“宋督主是贵人多忘事,恐怕只记得世家中的人了。那一年你闯进我府邸,说怀疑我窝藏东夷刺客掐死我家三只老母鸡两只护院狗的时候,你可没问我怎么称呼。”
宋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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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宋姐:冤家多了,迟早有一天是会栽的[狗头]
第163章 欲携天子
宋乐珩嚼着糕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这中年男人,回忆了老半晌,才想起来这厮是卢氏的门生,在朝中任了个中书舍人。姓刘,但具体叫什么宋乐珩已经不记得了。
这人原本也是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出生,就靠会溜须拍马,七拐八绕地攀上了卢氏。卢氏并不见得多有重用这人,但奇怪的是,他由卢氏举荐入朝后仕途异常顺利,没多久就当上了中书侍郎。彼时这人是春风得意,十分不知检点,在都城里瞧上了一个卖菜姑娘,硬是要强抢人家。吴柒出去买菜听说了这事儿,回头就告诉了宋乐珩。于是,宋乐珩随便寻了个由头,上门揍了刘侍郎一顿。刘侍郎不服气,关门放狗咬宋乐珩,于是,狗也被打了……
事情完了,刘侍郎告到了杨彻那儿,宋乐珩和他在御前对骂,他没骂得过,就被降了官阶,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
此事隔得着实太久,宋乐珩早都忘了,眼下冷不丁重提,她也不觉尴尬,厚着脸皮笑笑道:“哟,原来是刘大人,几年不见,刘大人是愈发红光满面气质拔群,难怪我认不出了。”
刘舍人哼笑一声,懒得搭理宋乐珩。
宋乐珩半点都不自觉,再凑近了些,道:“请教刘大人一个事儿,旧年皇上的四大亲卫,怎么其他三个督主今日是一个都没见着?”
“宋督主,你以为你还是能够狗仗人势的时候,你问什么我就要答吗?”刘舍人嘲讽了一句。
谁知这话音还没落下,正和李文彧幼稚鬼互啄的燕丞却是没落下两人的对话,把酒盏端起来又重重搁下,眼风扫向了刘舍人:“你说谁狗仗人势?”
刘舍人一怂。
燕丞又道:“她问你话,你最好是答,一字一句如实地答。你要是不答,等会儿出了这王府,你不一定能一个人回到住处,也有可能……是半个人。”
刘舍人:“……”
宋乐珩:“……”
刘舍人知晓燕丞那悍勇名头,没敢和他呛声,咽了这口气,低声道:“先帝那四大亲卫,本就是为了牵制世家存在的,四个卫所过去多多少少都和世家结了怨。先帝没了,那余下的三个卫所只有翊卫是向首辅表了衷心的,虎卫……”
说到这,刘舍人声音更低,愈加谨慎道:“王云林回都城的第二天,就带兵围了虎卫,都给杀了。蛟卫跑得快点儿,王云林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卫所了。”
宋乐珩微微皱眉。
燕丞知道世家的人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干起狠事儿来比谁都下作,是以也没个什么表情,只是喝了口茶,冲掉了嘴里的粗制糕点。
宋乐珩提起这四个卫所,倒也不是当真闲着无聊拉家常。正如这姓刘的所说,四个卫所和世家有怨,贺溪龄带着百官赶来交州的路上,死了那么几个大员,其中还有个太常,她原是在琢磨,会不会是其他三卫的人动的手。毕竟,按盛朝官员选拔的制度,所有能在朝中任职的,或多或少都能算是世家的门生,唯一和世家不挂钩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搞对立的,就只有四卫。
昔年翊卫掌情报,枭卫督百官,虎卫负责保护皇帝,蛟卫则负责暗杀任务。其中三卫的督主大家都是打过照面的,只有那个负责暗杀的蛟卫督主,说是擅长易容,除了杨彻,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如此一个滑不溜秋的人,贺溪龄抓不到他也属正常。
宋乐珩盘算着,这蛟卫应是最有可能对官员下杀手的,但……
此时的蛟卫,究竟投靠了哪一方势力?
正是思索,忽闻乐曲声停了。宋乐珩抬眸一看,见是主位上的杨睿麟摆了手,示意伶人们都撤了。这歌舞的动静一停,席宴间难免多了几分死寂沉闷。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时,就只有宋乐珩那嚼饼子的声响格外明显。无数道鄙夷嘲讽的视线射过去,宋乐珩只是不慌不忙的由着他们看。燕丞甚至还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别噎着。
满席上下,除了李文彧和燕丞,便唯有杨睿麟望着宋乐珩的举动,反倒是露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