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没说话,只觉得身上发烫,有种被火灼过的痛感,就好像她真和温季礼置身在那场熊熊大火里,被烧成了灰烬。她下意识左右拍拍自己的衣服,燕丞见她莫名其妙的动作,也没多问,帮着她拍了拍,拍完了才道:“是不是这客栈你睡得不得劲儿?要不晚上咱们换一间?”
宋乐珩定下神,看了眼亮得发白的窗框,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了。干爹刚煮好粥,让我叫你吃饭。”
宋乐珩:“……”
宋乐珩:“你干爹不会是……”
“就你爹嘛。”
“……你什么时候就认上干爹了?你家那些皇室老祖宗们能答应你认他?”
燕丞笑道:“老祖宗活着都管不着我,死了就能管得上了?美吧。不过,你要失望了,我还没认呢。那次我比你先从秦府灭门那场梦里醒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你爹。我琢磨着你正经爹宋含章不是早死了,他就说他是干的。我这不跟着你喊吗。”
宋乐珩:“……”
宋乐珩刚要让他别跟着喊,燕丞转头走去故架旁,取了挂着的巾帕,又回来动作粗鲁的给宋乐珩擦了擦满头的汗:“你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都听见你喊他名字了。”
宋乐珩夺过他手中的帕子自己擦。
燕丞没好气道:“你可是要坐天下的人,怎么能对一个男人那么上心?”
话说着,燕丞就伸出手去,重重捏住了宋乐珩的两边脸颊。
宋乐珩惊呆了,除了她外爷和吴柒揪过她的耳朵,还没人在她脸上动过手脚。而且,燕丞居然还下重手!她一边去拍燕丞的手背,见他不肯松,又一边去掐他的腰,恼道:“撒开!你给我撒开!我今天还要见人的!”
燕丞躲闪两下,旋即才哼哼着收回手来,抱起手道:“你这样子,怎么当皇帝啊。当皇帝我是没当过,但我见得多啊。皇帝是不能只喜欢一个人的。甚至,你都不能表露出喜欢!在前朝你不能有喜欢的臣子,厌恶的臣子。在后宫,你也不能有喜欢的妃子!更不能只喜欢皇后!”
宋乐珩揉着脸,默默注视燕丞。
燕丞的眼神飘了飘,继续强装正经道:“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比如说你的皇后吧,像我这么强,那你就可以只喜欢我。因为没人敢惹我呀,你去问问贺溪龄他们,以前老子在洛城的时候,他们哪个见了我不躲着点走。以后要是哪个大臣敢上书让你扩充后宫,老子能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屎都打出来。”
宋乐珩:“……”
宋乐珩无语地穿好鞋袜,起身去洗漱。燕丞拿了她的外裳,就跟在她身后转悠。
“你真别不信。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那天底下的聪明人都聚在你身边,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们要揣摩你心思,掌握你动向,个个都想往你身边塞人。但只要你那后宫是我坐镇,别说他们想塞个妃子,我让他们一只苍蝇蛾子都塞不进来!那样你才睡得安稳不是?”
宋乐珩:“……”
宋乐珩漱完口,吐掉嘴里的水,翻白眼道:“你算盘珠子收一收,蹦我脸上了。不是吃早饭吗,赶紧走,别啰嗦。”
她推着燕丞出门。燕丞挥着手里的衣袍,道:“别推,别推,你衣服。真的,你得考虑考虑……”
到了客栈的前厅,几桌早饭早已摆上。因着客栈被宋乐珩包下了,是以也没有旁人,吃喝全得靠自己动手。枭使们这会儿还在热热闹闹的从厨房里把蒸好的馒头、烙好的饼端出来。吴柒见宋乐珩已经到了,便让张卓曦上楼去,把还在睡的李文彧、宋流景、魏江都拎下来吃早饭。
待人齐了入了座,宋乐珩还是那习惯,边吃饭边做安排。
“世家那边带了多少人马进交州,摸清楚了吗?”
吴柒坐在宋乐珩对面,给她和江渝一人夹了一个小兔包,道:“昨晚世家的人把人马都埋在了王府附近,我看着全是杀手,动作都挺利索的,能耐不会在咱们枭卫之下。我数了一宿,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城内可能还有没动的暗桩子。”
宋乐珩默了默,埋头喝了口清粥。
这交州城内,世家埋了人,杨睿麟虽没什么重兵,但交州的府兵总共还是有个两三千。城外眼下的局势也不明朗,不知道朝阳军躲在哪。当真是一桶油就差火星子,点燃就能炸个天昏地暗。
宋乐珩冷静道:“咱们的人太少了,枭使算干净了,也只有两百多。所以今日这宴,咱们不动手。世家就算真能吃住了杨睿麟,要离开交州也是癞蛤蟆吃豇豆。这几天,我们先低调做人,看看局势。今日我和燕丞去睿亲王府……”
她话一说到这,李文彧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宋乐珩,我也要去!你就让我去嘛。我大伯再怎么说在朝里也是有些地位的,如果那些世家为难你,我也能帮你顶一顶呀。”
“你大伯?”燕丞不屑道:“他那算什么地位?你们李家去了洛城,算个屁。”
“啊你!”
宋乐珩赶在两人吵起来前阻止道:“行了行了,大清早的,都别闹。你实在想去,便去吧。”
李文彧一喜。
宋流景看李文彧都能跟了,刚要开口,宋乐珩就瞄着他:“不行。你的眼睛还没好,也不能再用蛊,听话些,和魏大人待在客栈里。”
宋流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宋乐珩头疼,只能是应了。
宋乐珩接着又道:“柒叔,留三十名枭使在客栈里保护魏大人和阿景,其余人扮成百姓,分散在王府周围,听我命令行事。”
“好。”
安排完了,众人继续说说笑笑地吃饭。宋乐珩心里装着事儿,也没吃下多少。寻思着杨睿麟请的是午宴,去得早些,方便将这一锅粥的形势看明白些,她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了碗筷,起身道:“众人吃饱了就动身吧。”
“等会儿。”吴柒绕过桌子来,皱眉看看宋乐珩头上歪了些许的发冠。
她起先和燕丞一通打闹,洗漱时难免马虎了些,发冠底下都还有些毛毛躁躁的碎发没梳好。吴柒把她的发冠取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木梳,熟稔的替宋乐珩理好发,道:“今儿什么场合,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那些世家,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这老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发冠不能歪呀,不能让那些狗日的世家看扁了去。”
宋乐珩曲下膝盖,矮着身形方便吴柒打理,嘴上应道:“知道了老吴。你说你,跟当我娘似的,张卓曦、马怀恩在那嚼你舌根呢。”
“我们没有啊。”马怀恩咬着馒头道:“主公我们真没嚼,我们就说老吴想当太上皇快想疯了哈哈哈哈哈。”
一群枭使哄堂大笑,都打趣着吴柒。
吴柒斥道:“都滚一边儿去,少在这儿贫。”末了,他把发冠给宋乐珩重新戴好,又骂宋乐珩:“没大没小,你叫谁老吴!叫爹!”
“这人多呢,回头再叫。”
宋乐珩说完,率先往门口行去。燕丞和李文彧见状,都争着抢着跟上,两人还因为都想和宋乐珩并肩,一起把宋乐珩卡在了客栈大门处。后头一群枭使看戏看得乐不可支,只有宋流景沉着脸,眸光幽暗。
至巳时三刻,宋乐珩三人便到了睿亲王府的门外。
彼时,王府里里外外都甚是热闹,门前一条长街上,停满了装饰华丽的马车。尤其是那四个世家的族中人,连下车用的车凳,都是纯金打的。除此外,旁的官员倒是没那般出风头。大抵是人人都知晓交州的局势动荡不安,大部分官员都裹着披衣,用兜帽罩住大半张脸,不愿意露出真容来。
宋乐珩让
驾车的冯忠玉把马车停在了远一些的地方,和李文彧、燕丞一道步行到了王府门口。她把请柬递给那迎客的管事,这管事先前就和宋乐珩打过照面,只粗粗扫了一眼请柬,就把请柬还给了宋乐珩,指着一旁道:“请女公子带着人从侧门入吧。”
燕丞先是愕然,继而气笑了:“从哪个门入?老子是给杨睿麟脸了,他敢让我们从侧门进?”
李文彧也恼道:“今日是你们王府宴客!要客人从侧门走,这是个什么礼数!而且,这些人怎么不走侧门!”
李文彧指着旁边进府的官员。
有几人听见李文彧和燕丞的话,都禁不住投来目光,小声议论。
“怎么这燕将军也来了?之前听王云林说,他折在岭南了,他旁边这个是……”
宋乐珩打眼睨过去,议论的几人顿时飞快开溜。
“我的娘诶,她真来了,快走快走,别摊上这大麻烦。”
老管事照旧不动如山,对着宋乐珩三人眼皮子都不抬,道:“今日王府宴请的客人,皆是出身清正,雅名在外。女公子如今是个什么名声身份,相信不用老朽赘述。女公子若是不愿赴宴,就请自便。”
这言下之意,是在指摘宋乐珩只是个叛逆军阀,没有资格和世家官员同门。
宋乐珩一派从容,尚未开口接话,李文彧就已气得跺脚,喝道:“我们是稀罕进你这狗屁王府了!我大伯是户部尚书李保乾,你口中这女公子,是我未来的娘子!你要是不让我们进,我就……”
“你就什么!”话没说完,三人身后传来一阵暴怒狂吼:“李文彧!你就什么!你个败家仔!还不给我滚过来!”
李文彧:“……”
李文彧停住话音,颤巍巍的往后头一望。宋乐珩和燕丞也跟着往后头一望,就见老熟人户部尚书李保乾像脚踩风火轮似的,阔步走近,带起的风吹得头上的兜帽都掉了。
“败家东西!你还敢跑交州来!还敢当众说她是你未来娘子!还敢报我的名号!我同意了吗!我给你去了多少封信,你是瞎了看不见吗!你给我等着!我今天就把你的腿给打断!”
李文彧一溜烟儿躲到宋乐珩身后,抓着宋乐珩的手臂大喊:“宋乐珩救我!我腿断了别人会笑话你的!”
宋乐珩被他一阵晃,晃得头也昏脑也胀,只能虚拦了一把盛怒的李保乾,道:“李大人……”
“免开尊口!”李保乾丝毫不留情面,直接打断了宋乐珩的话:“看在过去打过交道的份儿上,我劝阁下一句,今日这王府,能不进你最好是别进。至于李文彧,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宋乐珩沉默片刻,又放下了拦人的手。李文彧生气瞅着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李保乾揪住了耳朵,往偌大的王府里拖了进去。一时间,整个王府上下,全是李文彧杀猪似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伯轻点!疼!我疼!你放开我!我要和宋乐珩一起!我不要和你走啊!!!!”
宋乐珩:“……”
第162章 身份之别
随着李文彧被拖走的惨嚎动静,燕丞的眼睛里都忍不住浮出一丝愉悦来。宋乐珩本有些有心李文彧是不是真会挨一顿狠揍,但转念一想,这种局势之下,有李保乾在,李文彧的安危也能多一重的保障,便就收回了视线,又朝那管事道:“既是王府宴客,我自然客随主便,走侧门也无妨。不过,我旁边这位,照辈份王爷该唤他一声舅舅,他不能跟我走侧门,老管事还是……”
“怎么不能?”燕丞扬眉:“我是不喜欢走侧门,但你要走,我陪着你走。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多了去了,我从不和这些狗东西计较。”
老管事面不改色,正要开口之际,人声忽而嘈杂起来。王府内外的所有官员都朝着刚到的一辆马车围了过去,按着官阶大小恭恭敬敬地站成了好几排,弯下腰行礼,恭候着车上的人。老管事也像是认得那马车,赶紧撇下宋乐珩两人,到了那马车近前去。等马车停稳,内中的人下了车来,众人才齐声道:“见过首辅!”
声音整齐划一,颇是浩荡。
这位被誉为大盛风骨的世家掌权人,如今已是半百之年,两鬓上都见了花白。但因从来养尊处优,纵使是这般的岁数,仍显得容光焕发,气度不凡,与同龄的老百姓全然不可比拟。
贺溪龄穿着一袭缎面金织的常服,腰上佩了十三枚金玉的蹀躞带,举手投足皆是宰相的威仪。在他马车的后头,陆陆续续还跟了另外三辆奢华车架,崔氏、郑氏、卢氏的三位家主都相继从车上下来,跟在贺溪龄的身后。官员们又纷纷向这三人见了礼,而后才在贺溪龄的带领下,乌啦啦地涌向王府内。
宋乐珩自觉挪了个位置,不挡在门口。贺溪龄一行人经过她身边时,连正眼都没给她,实是没将她这乡下的军阀放在眼里。
燕丞嘲讽道:“看看,这些世家的人,出个气儿鼻孔都得朝着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对朝廷有多大贡献。还大盛风骨,我呸!”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重,走在后头的好几个官员都听见了。这几人本想维护一下首辅的形象,结果扭头一瞧,说话的这个也惹不起,便都讪讪走了。
宋乐珩笑笑,接过燕丞的话茬就装漫不经心的往府里走,不料脚还没跨过门槛,便被两个留守的下人给拦了。她厚着脸皮谎称走错,转个头又朝着侧门去了。
燕丞跟着她,道:“你想走正门就走啊,那么几个不中看的下人,还能拦得住我?”
“知道你能打,但这是人家的盘子,咱们别那么扎眼。我走走侧门也不掉块肉。”
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蛐蛐,燕丞道:“真他娘奇了怪了,你说这郑、崔、卢三家,怎么就甘心屈居在贺氏之下?他们就没点花花肠子,把贺溪龄干翻自己去当百官之首?”
“花花肠子谁都有,那不是没有条件嘛。”宋乐珩背着手和燕丞嚼八卦:“你大侄子没跟你说过?那郑氏的老头儿,和贺溪龄是八拜之交,两人穿一条裤衩子长大的。他现在年纪大了,郑家的后头几代都不太行,他指着后人被贺氏扶住呢。”
“还有这一茬?我在军营里,听谁说去。那崔氏那个呢?看着阴测测的,跟你那个阴沟里泡过的弟弟有得一拼的样子。”
“你别老对阿景有意见。阿景只是性子偏激些,和这些披着人皮的鬼不能比。这崔家主太年轻了,干不过贺溪龄。等贺溪龄年纪再上去点,说不准他会做什么。”
“那卢氏?”
“吊尾巴上的,不上也不下,位置很尴尬的。”
宋乐珩应着话的当头,两人已经走进了王府的侧门。这王府是正儿八经的天家建制,不比平南王府那种乡下王侯的宅邸,入门之后,便是一座铺张的园林景观,其中建有钟鼓两楼,在东西角上,蓄有一方地下活水挖出来的池塘。碧波之上,有八角凉亭,能供来访之人歇脚。穿过园林,是一段很长的步道,如此还要经过一座供佛堂,讲经殿,议事殿,最后才能抵得今日宴客的清暑园。
宋乐珩走着路,眼睛就在一刻不停地四处扫量,只觉这王府上的下人都稳重得不大寻常,便矮声道:“这杨睿麟今儿看着是想动手的样子。”
“动哪一边?”燕丞不解:“他总不能把贺溪龄这几个弄死在他府上吧?这不给自己招麻烦吗?”
宋乐珩摇摇头,还在沉思,燕丞又道:“你说,贺溪龄那边带过来的官员,到底谁杀的?”
“我也说不好,静观其变吧。”宋乐珩叹了一息,旋即耳尖动了动,道:“我总好像听见李文彧在喊救命,你听见没?他不会真被他大伯打废了吧?”
“你还有空担心这草包,他被揍两下说不定还能聪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