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溪龄把睿亲王这反应看进了眼里,不咸不淡地启齿道:“多谢王爷体恤老臣年迈,受不得乐声滋扰。时下宴已过半,诸位也都饱足,还请王爷允许老臣斗胆说几句。”
所有官员都端端正正地坐直了。
燕丞最是讨厌官场这一套,别人都不敢吃了,他就故意跟着宋乐珩一起吃,也不管茅房的臭味了,还使劲咋巴嘴。
众人都瞥着燕丞,敢怒不敢言。贺溪龄权当是看不见,朝杨睿麟道:“王爷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如今可已痊愈了?”
杨睿麟喝了口玉米肉汤,打哈哈道:“没好没好,这不是喝汤在补吗。”
贺溪龄:“……”
贺溪龄不动声色,接着道:“不知王爷欲回避到何时?如今天下已乱,军阀混战,各地战火已起,只因国无明君。王爷若偏安一隅,会使中原形势越来越严峻,百姓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有一日战火烧至交州,王爷愿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于混战之中吗?”
“首辅所言极是,还请王爷三思!”
仿佛是早对好了话术似的,贺溪龄那最后一字还没落下,席间官员就齐齐接了下一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把不知情的宋乐珩、燕丞、李文彧,包括睿亲王在内都吓了一跳。
贺溪龄压根儿不管几人跳不跳,又赶鸭子上架道:“王爷既能治理好交州,必然能让中原各州皆如交州富庶。在我等的辅佐下,相信王爷会是天下人期许的明君。老臣恳请王爷为万民计,早日与老臣回洛城罢!”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险些就把傀儡君主四个字砸在杨睿麟的面门上了。
世家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明君,而是能听话的皇帝。
杨睿麟是个老好人的长相,闻言却也不禁沉了沉脸色。他放下汤勺,用一方丝绢擦了擦嘴,也不兜圈子了。
说到底,今日在场的,都冲着一件事来。而他设宴,也正是为了解决这桩事。
“首辅啊首辅,何必要咄咄相逼呢?当年我远赴封地,就没打算再回到洛城。
我真不是块做皇帝的料,我只喜欢呆在交州种地。诸位今日吃的这些糕点,还是本王亲手种出来的。你们来做客,本王愿拿出这诚意招待,可你们连这糕点碰都不碰,很是让本王伤怀。由此也可见,我与诸位并非是同路人,还是请诸位及时止损,另择坦途吧。”
“王爷如今能在交州种地,享尽亲王的尊荣,是因大盛还在。若大盛三百年国祚止于王爷手中,王爷这片地,会被战马践踏,被战火焚毁。”
杨睿麟焦烂了一张脸,道:“首辅是世家之首,这各地的军阀,皆系于世家,若首辅愿保交州,交州也不是全无生机。”
“老臣能保一时,保不了一世。人心难测,贵族的心,更难测。交州没有军备,王爷晚启程一日,交州便危险一分。”贺溪龄抬起素来不装人的眼眸,直视着杨睿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王爷当知。老臣与这满朝文武,都愿为王爷肱骨,迎王爷回朝,早日登基!”
除四个世家的家主外,所有官员都起了身,就连李文彧都被李保乾拽着,绕过了桌案。众人跪于厅里厅外,齐声附和:“我等愿为王爷肱骨!迎王爷回朝!早日登基!”
杨睿麟久不言语,神情复杂地看看众人,末了,又看回稳如泰山的贺溪龄,涩声问:“本王就没得选吗?”
贺溪龄重新敛下眼去,话音平静却笃定:“王爷,老臣若是有得选,也不到交州来了。”
鸦雀无声中,正是针尖对麦芒,忽然,地上跪着的,位子上坐着的,都听那尾席上的燕丞很是突兀地笑出了声来。他恣意地撞了撞边上宋乐珩的肩膀,用下巴示意着满地的官员,道:“你看,他们像不像一群闻着味儿到处拉屎的狗,还专门拉人头上。”
宋乐珩:“……”
贺溪龄:“……”
朝臣们:“……”
燕丞:“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千万别同这些人结盟,你要是信了他们的话,茅房就建你头上了。那时候你不叫皇帝,你叫给世家擦屁股的那张纸。”
宋乐珩:“……”
宋乐珩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虽然是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
贺溪龄和三个家主都皱了眉,官员们则是个个含血愤天地瞪宋乐珩和燕丞。主位上的杨睿麟听了,也不由得苦笑出声,道:“大将军所言,真是……务实。不愧是我大盛的战神。”
“嗨,虚名,虚名。”燕丞摆了摆手:“你们接着唱你们的大戏,别管我,我就看个热闹罢了。”
“这场戏啊……哎……”杨睿麟仍是苦笑着,又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服软了:“首辅,你要本王随你回洛城,也得给本王吃颗定心丸才是吧,只凭首辅与百官,本王回洛城的这一路,只怕不会安生。”
贺溪龄眯了眯眼,知晓杨睿麟这是在探他带了多少人马入交州。
他不回答,杨睿麟便自说自话道:“本王非是质疑首辅,只是,有妻有子,想图个平安罢了。若首辅连这颗定心丸都不肯给本王,那本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其他肱骨了。”
贺溪龄仿佛是听到一个笑话,审视着杨睿麟的眼神都带出了直白的讽刺之意,仿佛在讥笑杨睿麟的愚钝。他摇摇头,道:“摆在王爷面前的,也许有很多路。但是生路,只有一条,机会,也只有一次。王爷想看老臣的底牌,老臣不会轻易示人,王爷不必作此念想了。”
“哎,还是燕将军说得对,世家的人啊,又要在人头上拉屎,又不给人递纸。”杨睿麟惋惜感叹。
宋乐珩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燕丞更是拍腿大笑:“好好好!你就这么骂他!老子虽然跟你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今天只要老子在这儿,你呼吁尽管骂,我看看谁敢动手!”
堂下更安静了。几个家主的脸色也愈发的铁青难看。
宋乐珩知晓这热闹是看够了,轮到自己开口了,便从容不迫的将手里的饼子放下,拍干净手上的饼渣,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来。她迈着腿跨过地上跪着的刘舍人,走到了稍中间一些的位置。
那刘舍人气得在地上攥拳,其余官员不安的视线也都落在那一袭靛青的衣袂上。宋乐珩不紧不慢的朝杨睿麟行了一礼,然后,一鸣惊人。
“岭南宋氏门阀,愿作王爷肱骨。”
主厅里里外外,静得没有声息。所有人里,只李文彧和燕丞瞅着宋乐珩,眼中居然是同样的骄傲得意。
好一会儿,那几乎不吭声的崔氏家主唰的一声摇开了一把折扇,尖酸刻薄地启齿道:“一介妇人,怎敢在此狂言?宋氏门阀?你有资格吗?所谓门阀,至少三世而成,你宋家往上只一代封过边王,更何况,汝为女流,无继位之资,何德何能自称门阀?就算平南王宋含章还活着,在我们面前,他也不敢放肆!”
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这崔家主起了头,宋乐珩顿时就成了活靶子。和她有过节的,没过节的,都指着她的鼻子斥骂,可千句万句难听的话总结出来,其实就那三句——
骂她不是男人。
骂她白身没地位。
骂她连跟首辅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宋乐珩懒得吵,想着等这些官员骂累了她再捡漏。不成想,燕丞听着这些骂声剑眉一拧,抓起桌上酒盏狠地砸在了地上。所有人一凝神,俱是胆战心惊地望着燕丞。
燕丞冷着脸扫过众人,起身走到了宋乐珩身旁去。宋乐珩都还没来得及告诫他别冲动,他就高声道:“身份?地位?老子问问,老子这皇亲国戚的身份够不够资格说话?老子南征北战十年的战绩能不能让你们闭嘴!”
最后拔高的怒音,吓得地上数人抖成了筛子。
见没人敢应,燕丞突然半跪下来,拍着自己撑起的一条腿,对宋乐珩道:“上来!”
宋乐珩:“啊?”
燕丞皱眉看她:“啊什么呀?他们给你安的那位子,我不满意。你是要争天下的人,你的位子,就得用皇亲国戚的骨头做!在这儿呢!”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
宋乐珩本不想和燕丞一起意气用事,但看他都跪下去了,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他,燕丞估摸得在心里骂她一晚上,中途睡醒都恨不得扇她嘴巴子的程度。念及此,宋乐珩只能忍住抠地的脚趾头,硬着头皮撩起衣摆,踩上了燕丞的腿。燕丞将她身子一搂,让她坐在自己肩头,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走路都带着风地进了正厅。他一脚踩在那崔家主的桌案上,生
生踩出了一条裂缝。
“论官阶,论功绩,论血统,老子从来在你们世家之上!现在,她踩着我的骨头,够不够资格跟你们世家的人说话!”
一片沉寂里,就连王府的风声都像是静止了。
宋乐珩起先坐在外面,还看不清楚这几个家主脸上细枝末节的变化,此时居高临下,就连他们暗暗咬牙青筋暴起的反应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燕丞早些年在洛城里就是混世魔王的形象,除了他那大侄子,他通常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谁的反调都要唱,心情不好时,就连世家的狗路过,都得被他踹上两脚。宋乐珩接管枭卫之际,燕丞常年征战在外,没和她碰过什么面,但燕丞的传说,她向来是听了不少。
都说洛城里的世家没几个敢去招惹燕大将军的,一来,实在是打不过,二来,燕丞在战场上太勇猛,大盛少了他,镇不住北辽和东夷。是以朝中包括贺溪龄在内,都不会轻易和燕丞撕破脸。
哪怕……
他现在都成叛逆了,寻常情况下,世家也不想去招惹一个这么能打的。
就在这尴尬又绝对安静的气氛下,地上突然传出一个嘟嘟哝哝的嗓音,打破了时下的对峙。
“可恶!被他装到了!”
众人都朝发出这声音的李文彧看去。
李保乾额头上冷汗直冒,用力扯了一下李文彧的袖口,压着声气喝道:“你闭嘴!不许说话!”
李文彧瘪着嘴哼唧。
另一边,贺溪龄仍旧沉稳,眸色清冽威严,睨着燕丞道:“燕将军素有英雄之名,既是英雄,岂甘居于女流之下?遑论,此人乃是叛贼。将军确定,要与她同流合污?”
“什么叛贼?”燕丞一只手叉在腰上,讽刺道:“史书上,输的人才叫叛贼。她赢了,她就是正统!有老子,她输不了!输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大盛蚜虫!”
“你放肆!”贺溪龄勃然大怒,一掌拍得桌子上酒水四溅,震得朝臣们瑟瑟发抖。
“燕丞,老臣重你是先帝血亲,才以礼相待。皇亲国戚,战绩功勋,那都是朝廷赋予你的荣光!你该心向朝廷,而不是抬高叛逆!”
“向不了。我这人,闻不了屎味儿。”燕丞嘲讽完这句,便仰起头来,看着肩膀上的宋乐珩。那得瑟骄傲的样子,仿佛什么荣光功勋,都比不上他正扛着的宋乐珩。
“如何?在高位上看这些世家的嘴脸,是不是显着更恶心了?”
宋乐珩无奈莞尔,轻轻揉了揉燕丞的头,道:“行了,我不能老坐位子上看热闹,那成什么样子,放我下来吧。”
燕丞一怔,被她这一揉,满身的肃杀气都被揉散了不少。他耳垂晕出一层薄红来,眼神飘忽着,掩唇轻咳了一嗓子,才将人抱下来,妥妥当当地放在了地上。
宋乐珩理好衣袍,慢条斯理的对贺溪龄道:“首辅贬低我不要紧,打从早年我去洛城,其实最不怕的就是人言。我若畏惧人言,走不到今日。刚才我吃饼那会儿,听首辅一口一个天下,一口一个局势,眼前这天下,这局势,我寻思着男女之差是最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强弱之别。”
宋乐珩蹲下身,和坐着的贺溪龄平视。一者年轻张扬,双眸如出鞘亮锋的剑。一者凌厉老练,死水之下,藏万般的毒瘴。
“你的意思,是自认岭南的兵力能够比拟青、冀两州了。”
“单论兵力,不好说。”宋乐珩笑:“但冀州那王氏才在岭南吃了个大亏,是实实在在的。今日这交州,首辅不敢对我下死手,一来,您老忌惮我;二来,我若折在这儿,中原军阀可得朝着洛城去打了。”
贺溪龄的眸光更是幽深,三个家主也是互递了一记眼神。
宋乐珩站起身,还是笑:“既然我与首辅有互不动手的觉悟,那大家何必在这儿活像泼妇骂街呢。”
“你说谁是泼妇!”兵部尚书表忠心的当了回出头鸟:“宋乐珩,你当年是有先帝重视,你以为你现在还是皇上近臣呢!你一个女人,竟敢如此对首辅说话!你……”
贺溪龄喝道:“好了!既如此,就由王爷做决断吧。”他转向杨睿麟:“王爷,容老臣再提醒一句,王爷一旦选错,将是万劫不复。”
“王爷,如今洛城战事频繁,为王爷的安危计,请王爷先随我回岭南。待来日平定了中原之乱,臣愿护王爷君临天下!”
宋乐珩郑重朝杨睿麟作了一揖。燕丞见状,也随着宋乐珩懒散的行了个礼。
官员们还在小声议论,有说宋乐珩口气大的,有说宋乐珩必败的,有说杨睿麟选了宋乐珩那指定是脑子不大正常的。
诸种说法里,杨睿麟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叹完了,他又喝了口肉汤压惊,而后眼神在贺溪龄和宋乐珩的身上打了个来回,道:“首辅,你就是太吓人了。我其实打小就怕你。”
贺溪龄:“……”
饶是一直岿然不动的贺首辅,闻言都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
杨睿麟又道:“真要我选的话,那我还是更欣赏这宋阀主和燕将军一点。这两人有趣,鲜活,多耀眼又尖锐的生命啊。本王要是再年少个十岁,真想跟这两人交朋友。”
宋乐珩眸色一沉,听出了这话不对劲儿。
燕丞却道:“嗨,等你去了岭南我们就……”
“可惜了。”杨睿麟岔过话头,道:“真是可惜了。本王刚刚就说了,本王只喜欢在交州种地。喏,你们今日桌上的点心,都是本王和百姓一起种的,今年刚收成,现做的,可你们都不爱吃。”
杨睿麟拿起糕点咬了一口,沉浸地品尝了片刻。
“好吃的呀,偏偏这么多人,只有宋阀主喜欢吃。”杨睿麟嚼着饼,睇着宋乐珩:“你啊,比他们都懂什么是百姓,什么是天下。但本王当真不想当皇帝。所以,抱歉了,交州暂时不欢迎你们。”
尾音落定,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心口闷痛起来,眼前俱是天旋地转。
先后有官员倒地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