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默然了良久。
她熬了三日,熬得眼睛通红,满是血丝。此刻眼底也是亮晶晶的,氤氲一片。
“我让你留下,就太自私了。你我家人之间,已生嫌隙,无法弭平。阿景和萧仿……就如宋阀和萧氏,是两个无法融合的势力,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你担了萧氏十数年,我不能……不能让你因为我,放弃萧氏和家人。那滋味,不好受。”
“抱歉……”
“不用抱歉。要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往日是我思量不周,一意孤行,万幸……没有做出误你一生之事。将来你我若是战场上再见,也不必……不必念什么过往的情分。人这一生,太长了,情爱一事,本是过眼云烟。”
宋乐珩站在温季礼的身后,拼命咬住话里的哭腔,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温季礼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脆弱、难堪、寡断狼狈的一面。
“那支玉簪……”
“对方生死,以后都不必留心了。断不干净,反而是痛苦。那枚黄玉戒指,还有庚帖,我都放在衣物上,你……你收好。温季礼,你出城……我便……便不去送你了。凤仙儿那边,她说若无事,会半年前往北辽,与你施一次针,你临行前,见一见她吧。”
宋乐珩说完,快步绕过屏风,走向门口。
温季礼慌张叫住她:“主公……”
宋乐珩停下脚步。
太多想说的,想留下她,想求她收留自己,想求她不要赶自己离开,可林林总总到了嘴边,却只有颤抖的两个字。
“保重。”
“嗯。”宋乐珩矮声道:“你也是。”
人影行至门边,开了门,又关了门。
温季礼知晓,这一扇门,从今以后,不会再是她来推开。
他不知自己在浴桶里又泡了多久,直到萧溯之和萧仿都来了,扶他更了衣。萧晋等人也来了,都在他耳边说着话,每个人都在说,可他没有听进去。
到得
次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广信城。
还是去岁至岭南时,他乘的那辆马车。只是这一回,同车的人不一样了。
孤车行远,斑驳的城楼由大渐小。车帘掀起来,温季礼回头望了望那城上苍劲有力的广信二字,底下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回回,却没有他想见的人。车中的耶律芷劝说两句,把车帘放下,车厢里的咳嗽声便随着逐渐疾驰的马蹄,隐入广袤天地间。
黑甲于数十丈外策马护于车后,雀鹰盘旋,归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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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写这两章的时候,一直在听一颗狼星的《宋词之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贴温军师[爆哭]
第133章 天各一方
“今早已经出城了。我问过沈凤仙,她说温季礼没派人去找她商量过施针的事,估计是觉得不需要了。按他们的脚程,大抵月余左右,就能回到北辽地界。”
“……”
宋乐珩坐在军帐里头,守着床上躺着的宋流景,手里端着一碗粥,埋着头心乱如麻地搅。吴柒在边上抱着手看她,听她那勺子不停磕碰在粥碗上,叮叮当当的,听得他也跟着心烦意乱。
“你要舍不得,现在去追还来得及。真不想他走,你就把人留下来。等你坐稳了中原,你再赏点赐点,两边儿交个好,你别说是抢了他家长公子,你就是抢了他们爹,萧氏也拿你没辙。”
“……”
宋乐珩过了半晌才接话:“那成什么了。”
“什么那成什么了,你二人的感情……”
“他有他的责任和担子,他这十几年都是为萧氏活的,如今为了救萧仿,他宁愿舍了自己的命,这足以说明萧氏和萧仿对他有多重要。我干不出那种让他抛家弃室的事情来,那跟上门拐了人家千金,让千金和爹娘断绝关系跟着去挖野菜的死黄毛有什么区别。”
吴柒:“……”
吴柒肯定道:“你这话说得……还挺有自知之明。”
宋乐珩:“……”
“行了,你快别折腾那碗粥了,要搅成糊了!你要吃吃,不吃就还我!”吴柒夺走宋乐珩手里的碗。
宋乐珩其实根本就吃不下。两人分离,此生不见,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空荡荡的,怎么也填不满。隔三差五就有阵儿风拼命往身体里头灌,灌得四肢百骸都是凉的。脏腑好像也不运作了,被巨大的石头压着,不饿,也没有痛的感觉,就是……
闷得慌。仿佛有那么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
宋乐珩站起身,道:“你帮我守一会儿阿景,我出去走走。”
刚要离开,手腕就被人拉住了。宋乐珩回过头,见宋流景已然睁开了眼,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开口便是:“阿姐,别走……别丢下我……”
宋乐珩稍是一默,坐回了床边去。
“柒叔,把你那锅粥都端过来吧,他躺这几日没吃东西,会饿的。”
吴柒没说话,自觉离开了军帐。
宋乐珩低头看着那钳在自己手腕上不肯松开的苍白指节,不禁叹道:“舍得醒了?再这么装下去,没想过怎么收场吗?我真把你埋了,或者让沈凤仙剖了你,你怎么办?”
宋流景眸中明灭一番,有些不解:“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宋乐珩自然不会说是因为系统没有提示粉丝阵营解散,所以她才能确定宋流景一直是活着的状态。她认真审视着宋流景,将问题抛了回去:“说吧,瞒我的,还有多少事。”
宋流景费力坐起来,一言不发的与宋乐珩对视。他那眼尾微微下撇又泛红的时候,总像是受了天大的苦楚,让人不忍苛责。宋乐珩自觉这件事里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既不愿主动开口,她便一桩桩地问:“窜心钉,从一开始就对你没有作用吗?”
宋流景急切摇头:“不是的。窜心钉可以制住心蛊的,窜心钉没取之前,我无法控制蛊虫。”
“给萧仿下的蛊毒,你是如何得来的?沈凤仙说,那是宿主被蛊王吞噬之后,才能留在尸体骨头上的毒。”
宋流景又不回答了,只是双眸越来越红,似要透出血色一般。
“我取窜心钉的时候,你……没有呼吸了,但你没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会死。”宋流景避开宋乐珩的注视,去拉起她的手:“或者说,我其实……很早很早,就已经死了。”
一开始,他是为了寻找解除子母蛊的办法,强行给自己种了心蛊。可这桩被掩埋了真相的往事,他不敢告诉宋乐珩。宋流景没有提及子母蛊,只是道:“我早年种下心蛊时,根本制不住这只蛊王,萧仿受过的那种痛,我也尝试过,五脏六腑像被搅碎了一样,碎肉从嘴里吐出来……”
宋乐珩皱了皱眉,想起那个画面,依旧感到胃里在翻涌。
“本来那时就该死了,可阴差阳错,没能死成,所以就成了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阿姐会不会嫌我,想丢掉我?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宋流景说着,见宋乐珩没有因此怕他,避开他,便进一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很喜欢这样,因为宋乐珩的手足够温暖,那种暖意,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让他从地狱里爬出来。
“所以,你清楚你取出窜心钉也不会有事。那为何昨夜还要说那样的话?”
“我就是……就是想让阿姐多疼疼我……我走了这么久,阿姐……从没有想起过我……”宋流景蹭着宋乐珩的手心,呜咽道:“阿姐若是恼我下了这蛊毒,那就杀了我……只要我能被阿姐记在心里,我怎样都可以的。”
宋乐珩没有吭声,她知道宋流景这话是当了真的。裴薇离世后,他在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牵系,她若真的弃了宋流景,宋流景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再者,今日哪怕没有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她和温季礼之间的鸿沟,也无法轻易跨过。
萧仿不会让温季礼在岭南安心辅佐她,将来还不知会使些怎样的心计。更何况,在萧仿过后,还有温季礼的母亲,妹妹,乃至整个萧氏。
这些问题一旦摆上明面,日积月累,两人总会有生嫌隙那时。
宋乐珩想至此,眼神黯然地收回手来,道:“那你呢,怨我选择救他吗?”
“不怨。”宋流景道:“我不会对阿姐有半分的怨怼。”
宋乐珩叹了口气:“罢了,此事过了,便就过了。你体质特殊,我以后也不会再用其他法子控制你。但我希望,你不可再将蛊毒用于我
身边任何人。种种人事的背后,都有其利益关联。杀一个人容易,我若要杀萧仿,他也走不出岭南。但想用一个人,很难。这一点,你能理解阿姐吗?”
“我保证,以后都听阿姐的。阿姐……能不能留下我,不要赶我走?”宋流景的语气里满是哀求:“等将来……将来阿姐想杀谁不好动手时,再让我去,我可以做阿姐手里的刀。”
“哎,多大点年纪,天天动不动就想着杀人。你这样的心性,去了外面我反而不安,留在营里吧。”
“谢谢阿姐!”
宋流景灿然笑开,琥珀色的眼里拓落着一片晨曦的亮色。他一把抱住宋乐珩,宋乐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吴柒就端着粥回来了。见此一幕,他重重干咳了一嗓子。宋乐珩这才把宋流景轻轻推开,叮嘱道:“把粥喝了,好好休息。我还有事,便不守着你了。”
“嗯。”宋流景乖乖应了声。
吴柒把粥放在桌案上,随着宋乐珩一道出了营帐去。行了数步距离,吴柒回头,见帐中人还坐在床上眯眼笑望着宋乐珩,不由得一阵后背生凉。
“你把这死小孩留军中了?你不怕他再搞点幺蛾子让你头疼?你是嫌一个李文彧不够吵,非得给自己上点难度?你明知道他……”
宋乐珩打岔道:“阿景性情太偏激了,行事容易走极端。当初杀宋含章是这样,这次对萧仿下手也是这样。偏偏,这孩子聪明,又不计后果。”
“什么意思?他对萧仿下手,还不单是为了你?”吴柒不太明白宋乐珩的话意。
宋乐珩也没有点明。事实上,她清楚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必也是看明了温季礼重视这个胞弟,一旦他和萧仿见了生死,那她和温季礼之间,就自此立场分明了。
宋乐珩放慢些脚步,无奈道:“他如今没有什么亲人,家中外爷年迈,舅舅又是读书人的性子,管不住他的。让他留下,好引导些。”
“你引导他?你别被他……”吴柒话说一半,又掐掉了话头,只郑重道:“我先把话说在这儿啊,入夜之后,你不能跟这死小孩单独呆一间帐子,你如果要找他说话,我陪着你去。他已经成年了,你俩得保持距离。”
“知道了。”宋乐珩按按眉心:“去把李文彧叫到中军帐吧,我有事与他商量。”
“你商量什么事非得今天?你看看你自己这脸,就这么几天,黄瘦黄瘦的,熬成什么样了。守完温季礼又守这死小孩,东西也不怎么吃,你是要成仙呐!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你也先给我回去睡一觉!”
吴柒说着,便要推宋乐珩回去睡觉。宋乐珩顿着脚步不走,嗓音冷不丁就哑了:“我得……”
她顿了一顿。
吴柒看着她,左右也不是个滋味。
宋乐珩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得找李文彧商量士兵将领的俸禄,还有我给韩世伯提过的,士兵亲眷的安抚问题,养老问题,看病治病的问题,要看看收支能不能平衡。眼下已经开春了,还得预算两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得按粮食来募兵。我要抓紧时间把这些后方的事情都处理好,才能安心扩张地盘去。”
毕竟现在,不会再有人帮她坐镇后方了。
话罢,宋乐珩率先往中军帐行去。
吴柒瞧着她清瘦的身影,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摇头嘀咕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造反。哎。”
叹完,也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从早至夜,从日落再到凌晨。宋乐珩书案上的账册、文书越来越多,越堆越高。李文彧从站着到坐着到半躺着,一日下来打了不少于一百个呵欠,一会儿在打算盘,一会儿又在吃饭。韩世靖、熊茂、邓子睿、何晟陆陆续续在中军帐里来了又去,甚至中途宋乐珩还给四人引见了伤好得差不多的秦行简。五个将领都对宋乐珩提出的全军上下的俸禄待遇满意得不行,虽态度不同,但私心里想法却都是一样的,只觉得这个主公值得追随。
到了深夜,宋乐珩书案上的饭菜仍旧没动过,已经是凉透了。李文彧手里抱着那金算盘,已经在椅子上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之际,揉眼睛看清宋乐珩还在伏案疾书,李文彧便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书案旁。
“饭菜你怎么还没吃?”
“我不饿。放那儿,晚点再吃。”宋乐珩头也没抬。
李文彧皱了皱眉,刚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就打断道:“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明日你我去一趟李太那边,把广信相关的计簿都拿回来看看。”
李文彧不满瘪嘴,突兀地抓住宋乐珩落笔的手。宋乐珩转头看他,他便道:“你是不要命了,这么个拼法。就是因为……温季礼吗?你要是不开心,我找人唱戏给你听。啊不对,你不喜欢听戏的……那我带你去抱月楼?这两日楼里来了个新的技艺人,会变脸的。唰一下,脸就变了,衣服也变了!特别厉害,抱月楼每天都爆满!”
“不去了。没有兴趣。”宋乐珩收回手。
“那、那我给你放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