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祈年跑进来时, 黛黎拿着一枚白玉棋正欲放下。
“父亲、黛夫人。或许我们不用排查全部书坊,我收到消息,青莲教中人在城西的来墨书坊落脚。”
黛黎惊讶道:“这是范小娘子告诉你的?消息信得过否,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
先前施溶月的那番复述, 让她明白那范小娘子恨的可不仅是州州一人, 也有令她父亲兵败的秦邵宗。
她先前都能引州州他们入暗道,如今再撒个谎,似乎也不算什么。
“应该不会。她当时已知晓青莲教拿她当枪使,且多半也相信秦宴州是奉对方之命潜入范府当暗桩,她告诉我这些, 是恨不得我们和青莲教狗咬狗。”秦祈年一本正经。
黛黎:“……”这孩子。
秦邵宗面无表情,“秦三,待此事落幕后,你滚回君侯府,跟着米一帆好好读书,学会如何说话再出来。”
秦祈年晴天霹雳,实在没明白仅是个小汇报罢了,怎又和读书扯上关系。
他眼神涣散了一瞬,但强行振作起来,“父亲,还有一事。当时那范小娘子说,她留意到那个叫‘白象’的小教头所乘驴车的车轮沾有几片桂花花瓣。还说有一回寻他,对方约莫两刻钟后出现,猜测他真正的落脚点距离书坊不远。”
黛黎眼睛亮了,“乘驴车两刻钟,那就是单程一刻钟左右。”
她低头看案上的羊皮地图,方才已逐一标记过书坊,如今很快就寻到了这间“来墨书坊”。
来墨书坊地处城西,坐落于家有薄资的居民区旁。
毕竟纸张如今还不那么便宜,对其有追求的,都绝非那些每日奋力为餐食奔波的底层布衣。
以来墨书坊为中心,黛黎估算了下驴车的速度,圈出一个圈来,“他很可能就在这里。”
“父亲,事不宜迟,不如即刻带兵去将这一带围!”秦祈年兴奋道。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不急。”
少年愣住,不解问,“父亲,如今好不容易知晓了具体的书坊,还有他们大致的落脚地,为何不打铁趁热?”
“确实是打铁趁热,但不是现在。”秦邵宗转头看向窗外。
黄昏已至,天幕铺开大片的灿烂晚霞,如同名家最宝贵的绝笔画。
再过些时候,就该宵禁了。
秦邵宗:“等宵禁。宵禁后城中不得随意走动,他们只能待在屋中,没办法前往传舍。”
若是如今立马去抓人,难保对方听到风声,直接躲入传舍,而非回原住址。虽说以防万一,他也在传舍也派了兵,但郡中大小传舍少说也有上百家,到底麻烦。
“白象”只是个代号,此人姓甚名谁,那是半点信息都没有。
秦祈年恍然,而后又问,“父亲,您今夜出府否?若是不去,今晚的追捕之事全权交给儿子负责如何?”
“行,由你负责。这个来墨书坊是重点,入夜后,先查书坊内所有人的户籍,那些个小佣必定是教徒,顺藤摸瓜可逼问出那处府宅;当然,他们的话不可尽信,得分兵前去寻找附近有桂花树的屋舍。”秦邵宗指点他。
秦祈年:“唯!”
黛黎忽然道:“祈年,今夜我随你一同去吧。州州曾和我说,白象和谛听是双生子,两人长得颇为相似。我见过谛听未伪装时的模样,也大致知晓他们的伪装方法,我若是见了白象,应该能认出他。”
鱼胶长期戴必定是不舒服的,当初她被劫上船,从白日城的津口溯游往西行,光是行船就历经小半个月。
大概船上唯有她一个外人,他也不认为她能逃出去,故而当时谛听并无伪装。
秦祈年一听她见过谛听,当即十分乐意,“好的,您到时候跟着我……”
“夫人。”秦邵宗看向黛黎,后者毫不闪躲地与之对视。
“我儿被他设计,虽说阴差阳错让除虫比预想要顺利些,但也不能抹去他们的歹毒用心。秦长庚,你让我待在府中静候佳音,我是如何也做不到。”黛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秦祈年已经不是第一回 听黛黎连着姓喊他父亲的表字,但每一回都仿佛有穿云裂石的惊雷落下,令他心头大震。
少年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没说不让你去,我和你一同出府。等抓到人了,夫人想怎么拷打都行。”秦邵宗语气多了几分无奈。
黛黎移开眼,“宵禁后行动是吧,那赶紧让人摆膳,今晚有其他行动,早点吃完。”
今日的晚膳早早呈上,待用过夕食,外面的天幕只余下一层浅浅的淡光。
黛黎回房换了套钴色的骑马装,一头长发全部盘在头上,以一根银蛇发簪定住。她没有戴其他发饰和耳饰,加上黛黎本就高挑,这一身骑马装穿得相当英姿飒爽。
但当她抬眸时,那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如明霞流云,有种说不出的明艳风情。
秦邵宗双手抱臂地靠在窗牗旁,看她换衣裳和束发,“夫人神采飞扬,今夜必定能得胜回朝。”
黛黎:“……”
黛黎神情复杂,“我算是看明白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难言的感叹,秦邵宗扬眉,“看明白什么?”
“你儿子时不时冒出来的那股胡说八道的劲儿,分明是随了你。”黛黎实在不明白那两个词之间有什么因果。
秦邵宗:“……”
男人明显沉默了下,但很快说:“祈年也是你的儿子,夫人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之事。”
黛黎抿唇,将脑袋扭到一旁去,不再看他。
秦邵宗一看她这表情,轻啧了声。
得,她这是又倔上了。
不久前秦宴州负伤回来,丁陆英直言即刻除虫效果最佳。这是要事,耽搁不得分毫,遂今日就安排除虫。
至于何首乌和麝香这两样名药,早在其他药材收集完毕时,便随大流一同送入丁府。
此事他从未说过,那日后她亦未问过。然而秦邵宗知晓,这狐狸肯定已猜到了几分。
方才情况危急,没空“算账”,但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
“黛黎。”秦邵宗沉声道。
黛黎一顿,到底慢吞吞转过头来。
他没有再说那些在她听来非常扎耳的话,但她知晓他是何意。
那双狭长的棕眸紧锁着她,像一汪无尽的海,浪涛澎湃,势要将她卷入其中。
黛黎低声道:“此事回来再谈行不行?”
秦邵宗见她语气软化,见好就收,“可。”
在宵禁刚至时,秦府正门开启,一队由秦祈年带领的骑兵从中鱼贯而出。
约莫半个时辰后,府门再次打开,秦邵宗和黛黎带着另一队人马出府。
黛黎刚学骑马不久,骑的是一匹黑色的小母马。小母马哒哒哒地走着,虽刚成年不久,但温顺稳健,就是对比前批飞驰的骏马来说,速度不太快。
秦邵宗骑着赤蛟走在黛黎身旁,与之一同领着队。
距离来墨书坊还有一小段时,黛黎便看到了前方有一处灯火通明。
入夜以后,用不起蜡烛的布衣会早早歇息,睡一觉,一觉起来天光大亮,还何愁点灯。
靠近来墨书坊的这一片居民相对富有些,还能看见零星的灯火。
马蹄声踏过寂静的街巷,树梢上的鸟雀疑惑地歪着头打量这队夜行者。
也有几户人家的侧门悄悄开了少许,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好奇地往外看。在察觉到有目光扫过时,惊得“嗖”的将屋门关上。
先前去查户籍的秦祈年,这会儿已在来墨书坊了。少年看见父亲来,忙汇报道:“父亲,这书坊一共有四个小佣,一个掌柜。人都带过来了。”
秦邵宗翻身下马。
秦祈年继续道:“这间书坊的东家姓董,经查,此人住在城西二区。只是儿子遣人欲将其带过来时,却发现那董家是座空宅,根本无人。我问了邻里邻舍,他们都说这董氏早在三个月前离开了。”
秦邵宗:“此地交给我,你领人去寻这附近的桂花树。”
秦祈年领命。
黛黎望向大门敞开的书坊,隐约能看见卫兵看守着几人。她亦翻身下马,和秦邵宗一同入书坊。
被逮来的五人中,四个小佣两两分开看守,掌柜单独一处。
黛黎目光扫过几人,高矮胖瘦皆有。
四个小佣的肤色都偏黑,身形瘦削,有的还瘦成麻杆,都很符合为几餐奔波的底层。
看完小佣,她去看掌柜,掌柜要稍胖些,矮个子,这会儿冒了一头的虚汗。
这五人中,无一做过伪装。
那点微不可查的希翼落空,黛黎看向秦邵宗,示意他可以问了。
“贵人,草民老实本分,一直脚踏实地做人,从来没有行差踏错。不知贵人深夜来访,还将草民与店内几个小佣一并带来,是所为何事?”掌柜一边抹汗一边道。
秦邵宗直接问,“这书坊的东家或东家的友人近日来过否?”
胖掌柜眼瞳微颤。
秦邵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面在火光之下折射一道惊人的寒芒,利光直射入掌柜的眼,惊起他的战栗。
下一刻,胖掌柜身躯一震。
他僵如石雕地立在原地,不敢动分毫,生怕一个不慎碰到了此刻搭在他肩膀上、离他颈侧不足一指之距的环首刀。
“坦白从宽,你的阖家老小不仅能获得赦免,还能得到一笔赏钱。若是你遮遮掩掩,还企图拿谎话诓我,我便叫你知晓有时能得个痛快也是一种幸运。”秦邵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今夜出府未披甲,只着一身寻常的黑袍,却架不住身量挺拔,悍如山岳,经年的阅历沉淀出厚重的威压。
秦邵宗的语气并非多严厉,依旧让胖掌柜面白如金纸。
胖掌柜紧紧咬着嘴唇,似在挣扎。
秦邵宗只等了两息,未等到胖掌柜回话后,他转头看向那四个小佣,“掌柜选择赴死,尔等如何?你们当中的首个坦白者,我同样不仅既往不咎,还会许以一笔赏钱。至于剩下的几人,杖六十,完城旦四年,阖家男丁与其同罪,同罚四年,女眷两年。”
女眷两年,假设她活着撑过这两年的刑法,也基本都会另嫁他人。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丈夫还在服刑,这和死了没什区别,提供不了任何经济支持。而大燕官寺会给这类女眷开绿灯,允她另外择偶,再成婚生子,促进生育率。
秦邵宗的话刚落地,其中最瘦弱的那个小佣就急忙道:“贵人,我都告诉您!”
黛黎在旁边看他审讯,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