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溶月在院门口勒停马匹,不用旁人扶,自己翻身下来。
出门时光鲜亮丽的小女郎,如今发髻是歪的,玉簪欲掉不掉,几缕青丝从她鬓角垂下,拂过她沾了灰的小脏脸。
不仅灰头土脸,她的裙摆也有不少地方被碎石又或者其他什么划破,靓丽的颜色蒙了灰。
看到秦邵宗和黛黎在院中,施溶月明显呆滞了一息,人懵懵的,但很快回过神来向二人见礼。
“二舅舅,黛夫人。”
动作很标准,若不看她身上的装扮,完全挑不出任何失礼的地方。
黛黎还在想火药一事,如今见施溶月狼狈不堪,知晓她当时一定在现场,当即喊她小名让她过来,“茸茸,你当时在场对不对,与我说说那时发生了什么。”
施溶月从最初秦宴州看到范木栖时开始说起。
说他们如何追人,如何随她进了一间看似无主的、但其中有暗道的屋舍内;又复述了范木栖的话。
“……我和小表兄当时建议她随我们入府来见您,她似被说动,舍弃用机关计杀秦小郎君。后来秦小郎君问她谛听是否来了渔阳,如今何在。范小娘子说他原先在书坊里,后面离开了,不过经那屋子的暗道,可抵达另一个地方,还说那里有另一位小头目的踪迹,对方在教内地位和谛听旗鼓相当。”她回忆着。
秦邵宗听到“书坊”二字,扬声喊来还未离开的胡豹,“你领一队兵马,即刻去将郡内所有书坊,以及先前秦宴州留意的那几个地方通通控制起来。今日提前封城,只进不出。”
话音稍顿,秦邵宗补了一句,“另派一队人前往郡中大小传舍,紧密关注今日午后于传舍落脚的旅客。”
胡豹拱手领命。
黛黎想到丁连溪说儿子被重物所砸,猜测他们几人进通道后,通道发生了塌方,这才致使儿子体内的赤胆加速狂暴。
只是,通道发生了塌方?
若是肉眼可见通道不可靠,州州几人绝不可能冒险入内。所以当初那条通道一定是非常结实,但如果炸药还未出现,到底是什么能把通道炸得塌方?
“你们在通道中遇到了什么?”黛黎皱眉问。
说起这个,施溶月如今仍是云里雾里的,“我们经石阶下去,那条通道里装有许多用于采光的小铜镜,借着镜光倒是勉强能看清周围。通道呈漏斗型,先窄后宽,后来我看到了许多空置的木架,尽数蒙了灰,也不知多久未挪过。”
黛黎红唇紧抿。
铜镜采光、室内放木架,这听起来都很寻常……
“除了木架,室内地上还有一众敞口的小罐,在中心有桌椅,桌上放着一盏蟠螭灯。”关于蟠螭灯轮动的几个画面,施溶月仔细描述了番。
“可有看清小罐内装有何物?”秦邵宗问。
“好像是一些白色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未有特别留心,当时顾着看灯去了。”施溶月有些羞愧。
“……看见这盏蟠螭灯不久,不知怎的,秦小郎君忽然拉起我和小表兄转身就跑。后来他刚将我们甩到前面去,后面就传来好大一声响。顶上一块石板塌了下来,幸得那时我们已到了墙角,石板斜成一个小角,这才有了喘息之地。”
黛黎听得心惊肉跳。
秦邵宗也皱了长眉,“你们未在通道里看见其他人?”
施溶月摇头,“没有。当时除了那范家小娘子,唯有我、秦小郎君和小表兄在。”
一个模糊的画面忽地窜入脑中,施溶月忙道:“对了,当时我被秦小郎君拉走时,跟着转身的那一下,我好像看到了那盏蟠螭灯在缓缓腾空。不过,我也不知晓是否我看岔了眼,要等小表兄回来问问。”
当时救出秦小郎君后,小表兄第一时间将他送回府中医治。后来觉得那地方危险,可能有青莲教余党出没,遂也让她先回去,他则留在那里继续领兵挖掘。
“灯,腾空了?”黛黎喃喃道。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等等,茸茸,你说的缓缓腾空,是指整盏灯都腾空,还是指灯罩腾空?”
施溶月小脸皱在一起,“好像……不是整个腾空!对,只是灯罩升起来了,因为当时蟠螭灯上的画面都变得不怎么全,只剩下小半。”
当时那一幕太过诡异,若非施溶月自小受母亲熏陶,也不怎么信那等鬼神乱力之事,她都要以为碰到了妖怪。
黛黎闭了闭眼,一个个细小的节点被无形的丝线串连起来,“是尘爆,你们遇到尘爆了。如果我没猜错,当时通道里必定有风灌进来。”
施溶月眼瞳收紧了下,“对,确实是有阵风从后面吹来,我当时还疑惑地下怎的会有风。可为何有风吹过,就会令室内发出轰响,震得连顶上石板都落下来?”
一阵风罢了,这未免太大了。
秦邵宗也在看黛黎,“夫人,何为尘爆?”
“尘爆,也就是粉尘爆炸。当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漂浮有可燃性的粉尘,而这些粉尘在遇到明火后,局部温度会骤然上升,从而引发爆炸。茸茸,你先前看到的、被装于小罐内的白色粉末,其实是面粉。”黛黎解释道。
室内空间有限,满足相对密闭。蟠螭灯的灯罩升起,明火出现。
与此同时室内还被鼓入了风,几个条件都满符合,的确会引发粉尘爆炸。
施溶月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方面。
听黛黎如此说,秦邵宗倒想起一桩往事。
六年前,荆州内发生过几起“神迹”降临之事。最初有青莲教之人公然放言,指名某几个地方不为神明喜爱,神将放出地龙降罚于此地。
起初并非所有人都相信,直到“地龙”在某个地点翻动,精准捣毁房屋的同时,还一口将几人吞没。
事发后,布衣哗然,权贵色变。
当时他只以为是传言被过分夸大,毕竟过往这种事也没少出现,什么有虫食叶成文,什么篝火狐鸣,全都是被精心策划,目的是为上位者造势。
故而他听闻那几起“神迹”,只觉得多半是他们故意寻些摇摇欲坠的房舍,好叫后续“地龙”能顺利出现。
但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所谓的精准“神罚”,多半就是夫人口中的尘爆。
“这青莲教倒是诡计多端,若不清楚其中玄机,当真极易被诓了去。”秦邵宗轻啧了声。
黛黎想起施溶月和秦祈年都是被拉走的,她问起范木栖,“那范家小娘子如何,还活着吗?”
施溶月摇头说不知晓,“小表兄让我回来时,我还未见到她被挖出来。”
另一边。
经过先前的塌方,这条暗道已重见天日。不,也不能说重见天日,是上方的顶部塌下,将下面的空间挤压大半。
怕发生第二回 塌方,所有人都转移到最上面来刨土。
灰头土脸的秦祈年也转移到上面来,指挥道:“小石头能搬动,先搬小石块。你们去多寻些木桶和铲子来,用木桶装小石块方便些。”
士卒领命前去。
待他们带着工具回来,挖掘进度明显快了许多。
这一片都被围了起来,有好事布衣凑过来看。
“这不是老李家吗?怎的就塌了?”
“可能是太久无人住了吧,我记得老李都带着妻儿南下足有两个多月了,这房舍一无人住,就容易出问题。”
士卒挥手赶人,“各回各家去,别聚在此地。”
……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忽然有人喊道:“三公子,看到那小娘子的衣摆了!”
刚拿水囊喝水的秦祈年精神一振,拿着水囊一同过去。果真见不远处的碎石堆里,露出一片水蓝色的布料,他领着人去搬石头,第一块稍大些的石块方挪开,秦祈年便看到了有血迹。
他动作一顿,随即更加卖力搬运,“喂,你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还……还好。”
听到有回答,秦祈年更有干劲了,一边和范木栖说话,一边带人继续搬石头,“经此一遭,你总该相信青莲教没个好人了,他们不过拿你当枪使,利用你罢了。若非你我运气不错,今日还真得交代在这里。对了,你刚刚说的书坊,具体是哪家书坊啊?”
“城西那家来墨书坊。”底下有气无力,但比最初时好些。
秦祈年又问,“他们只有一处落脚地吗?除了城西那家书坊,你还随着他们去过何处?”
“我被安排在书坊落脚,谛听和白象另有别的住处。不过……”说到这里,底下的人咳了两声,咳得秦祈年心惊肉跳,生怕她忽然不行,没了后半段。
“不过什么?”少年追问。
“他们每回都乘驴车来。有两回我注意到驴车的车轮上沾几片桂花花瓣,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应该有桂花树。还有……”
她声音居然高亢起来,“有一回我要寻他们,那奴仆得令去通传,约莫两刻钟后,我看到了白象。他们住的应该离书坊不远!”
清理掉周围一些石块后,秦祈年才看清原来范木栖是被一块不小的石板压着了。
石板没压着她的脑袋,只压着她腰部以下的位置。
“你们几个在那里搬,我和他们在这边搬。”秦祈年吩咐完,又对范木栖说:“你再熬一会儿,等出来了,我送你去医治,到时你再与我多多说些内幕。”
都是身强体壮的精锐,兼之有工具在手。很快,压在范木栖身上的石板被缓缓挪开了。
秦祈年大喜,正要说话,却见范木栖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方才还精神抖擞的少女,此刻竟如同枯槁的花儿一般,迅速衰败下去。
秦祈年怔在原地,“你、你怎么了?”
后来回来的胡豹也在此地。
他随秦邵宗上过的战场远比秦祈年多,他记得有一回攻城后,可能是城墙年久失修,因此发生了小规模的塌方,埋了恰好在城下的几个士兵。
俘虏有价值,待一切平定自然是得救人。
然而当时还能回话的人,被搬开压在身上的石板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
后来胡豹从丁先生口中才得知,原来血气不通畅会造成内脏坏死,和严重内伤无异。
“三公子,她怕是活不成了。”胡豹道。
第115章 和她的秋后算账
一匹快马踏着黄昏的余晖, 从侧门飞驰进入府宅。来者入内后,并不下马,而是一直驱马至某座阁院前。
“秦宴州他现在如何?”秦祈年骑于马上问侍卫, 边问,他还边探头往里看。
前方的房门开了半扇, 隐约看见其内有人在走动。那身影还相当熟悉,秦祈年认出来了,是丁连溪。
卫兵回答:“秦小郎君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从今日起,到往后的三日, 丁老先生都会日以继夜为其治疗。还请三公子勿在此时入内探访。”
“他没事就好。”秦祈年看不出个所以然, 只好调转马头往主院去。
……
“父亲!”
人未至而声先来,还在变声的公鸭嗓十分扎耳。
“父亲, 我方才骑马回来,经过一家书坊时看见有许多士卒正对其搜查。后来他们告诉我, 是您下令将全郡的书坊都控制起来。”秦祈年急吼吼地进来。
秦邵宗和黛黎都在长案前,渔阳的地图于案上铺开, 地图上有好几个位置放了一枚白色的玉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