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靠在表兄的怀中,伸出手比着远处低矮渺小的屋舍,耳根与耳廓感受到表兄衣袍棱角的冷硬,回头瞄了一眼。
这时候没有棉花,衣袍能做到保暖已是极限,尊贵的衣裳摸起来却不那么舒服,天不冷的时候她且不曾想这么多,素日里待在烧的热腾腾的地暖中,更是没体会过什么叫寒冷。
“表兄,你冷么?”她不由得问。
“冷了?那便回去吧。”嬴政说罢,要带她回屋里。
出海那只小队带回来的种子里没有棉花,棉花是在哪里长出来的呢?般般细想过后,冒出了个新疆,随后又打消,新疆的棉花貌似也是外国传入的。
不过游牧民族,他们放牧,羊毛能织成保暖的衣服。
枪若是能制出来,就不担心打游牧人费劲的事情,到时候要多少羊毛就有多少羊毛,好耶!
“想什么呢,这样开心。”嬴政见她嘴角翘的都可以挂油壶了。
“再想我要把纺织捡起来才行呢,到时候我要亲自织布给表兄和肇儿做衣服。”般般笑眯眯的挽着他的手臂,“让你们和天下所有的子民们都冷不到!”
“表妹已经足够辛苦,素日里处理宫务,操持六疾馆,照顾肇儿,即便如此也不曾将歌舞拉下,闲暇时候甚至也种了花花草草与作物们。”他当然是想要劝表妹歇息,总觉得她很累了。
“我也有旁人帮我呀,宫务无甚么要紧的,宫里只有我、姑妹、炀姜而已,姑妹现下也不常回来住,炀姜也马上要出嫁了,”般般掰着手指细数来,“六疾馆每月听听女官们汇报罢了,遇到问题想想办法解决,歌舞偶然唱唱,跳一跳强身健体!花草作物更有宫人们帮着我,我只是每日去瞧一瞧。”
“便是肇儿,表兄也每日都带呢,更遑论奶娘与寺人们贴身服侍着,我都没操什么心。”她晃了晃嬴政的手臂,“表兄才是足够辛苦,时常被朝政烦扰的紧皱眉头,你瞧,你眉心都被皱出褶子了。”
她的指尖一摸,他便不自觉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嬴政握住她的手,递至唇边亲了一下,只道:“好罢,你若开怀,怎样都好。”
两人牵着手,一如当年那般,一同回了昭阳宫。
开春时节,郑国渠彻底竣工,通水当日全国上下民众屏息站在沟渠两侧,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水渠内滚落一层一层的水弥漫而来。
“来水了!来水了!”
“老天有眼!咱们做成了!”
到处都是一片振奋人心的呐喊,哭声遍地。
郑国渠整整修了十年!
嬴政亢奋的跳下水渠里,跟随奔腾的水流而去,吓得两侧的秦兵在岸边追赶他,下饺子似的一个个也往下面跳,“王上!王上万万不可啊!”
般般立在楼墙上往下看,见表兄跳了下去心脏骤停一般,一路狂奔往楼下跑:“表兄!”
旱鸭子跟着凑什么热闹?上头了不要命是吧!!
待到被捞起来,嬴政浑身湿透,亦是心有余悸,没缓过来神呢,当众被王后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疯啦?!会不会浮水自己心里没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虎符掉进水里了呢!”
嬴政认错,“下回不这样了,一时高兴,一时高兴。”
他一认错,她紧绷的心绪立即全线崩盘。
“……你吓死我了!”骂着骂着一股脑扑过去嗷嗷哭,“吓死我了!”
他忙抱住她,手忙脚乱的哄着,回到车驾中连连伏低做小,也不知将‘是表兄不对’重复了多少遍,才将人勉强哄好。
她抽抽搭搭的圈着他的腰不肯丢手,埋怨之语喋喋不休。
嬴政一句一句跟着道歉,哭笑不得之余,心脏塌陷了一角,“我这不是没事吗?何况周遭的驻兵如此之多,水流不过及腰而已。”
“你还说。”她又要哭了。
“好好,我不说了。”他揉揉她的脑袋,搂住她的肩膀,就像是哄肇儿那般,“这下完了。”
“什么完了?”她香腮垂泪,抽噎不休,泪珠犹然悬挂在眼睫上,颇有梨花带雨之姿。
“他们都瞧见王后当庭失去端庄,扑在秦王怀里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可言。”
般般气的攥起拳头猛砸他的胸口,“他们还瞧见威严的秦王被王后骂的连连道歉赔不是呢。”
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又闹又骂的,所幸般般还记着表兄衣裳都湿透了,掀开帘子,秦驹正捧着崭新舒适的衣袍鞋袜候着,她拿了进来让他换一换。
她适时瞧见了外面有些女子跪在渠边痛哭,还有烧纸的。
待嬴政更衣完毕,她提议道,“这些年疲于修渠死的人也有一些,不若咱们好好给他们修个墓碑,好生抚慰那些遗孀。”
嬴政随意点头,“都听你的。”
随后细细统计过后,般般整理了一个名单出来,一共有十三个县城的二十六名年轻锐士亡故,她选在松林为其树了一片碑林,每一座墓碑都写明了名字。
几日后,她特意带着肇儿去拜访这些墓碑,让他知晓这些都是对大秦有恩的勇士们。
不曾想到了之后,发现这些墓碑上被印满了红色的血手印。
这场景过于骇人,她下意识捂住了肇儿的眼睛。
“阿母?”肇儿扒着阿母的手,浅浅疑惑。
秦驹低微着嗓音为在场人细致解释:“王后娘娘,太子殿下,这些血手印乃是招魂所用,正是知感恩的秦人们刺破自己的手掌,亲自一个一个印下的。”
此话落下,般般迅速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颤栗,仿佛在这一刻,骨血在体内沸腾起来。
她放下了捂着肇儿眼睛的手,温温柔柔的催促他,“要过去拜一拜噢。”
肇儿点点头,迈着小步子站在碑林前,端起小手认认真真的拱手三拜,“谢谢哥哥们。”
他对血手印还没有害怕的概念,拜完后伸手摸了摸那些血印子。
林中的树枝随风浮动,发出扑簌簌的细微声响。
秦驹抬起头来望向松林与天空,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有来为亡夫烧纸的过来,正巧撞了个正着,她们认得出王后与太子,见状染红了眉眼,心中的郁气不由得消散了,低声啜泣。
“正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从今往后大秦的作物丰收了,肇儿也不要忘记都是谁的功劳,这条沟渠是数以百万的秦人们夜以继日、轮流劳作修成的,知道吗?”
“肇儿晓得了。”
回去的路上,肇儿问:“阿父,没来。”
般般若有所思,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你父王不来,阿母喊了他,他不肯来,总说很忙。”
秦国每隔几年都要闹饥荒,庶民们很少有年年吃得饱的,民不聊生。
这郑国渠不得不尽快修成,尽管逼迫他们夜以继日的修,也将近十年才修好,彻底通水之后,全国的粮田得以灌溉,想必今日之后再也不会有饥荒,行军打仗的后备粮仓也丰盛了,不必压榨庶民们的粮食。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却因为过紧的工期、无情的劳役,让他愈发的‘暴君’。
有些人会怨恨他,他出现了也只会被认为是假惺惺,还不如让妻儿拜一拜的好,毕竟妻子的名声在大秦乃至是列国间一贯很好的。
拜了松林墓,母子俩回了秦宫。
秦驹回到议政厅汇报,听他问:“王后与太子回了?”
“正是。”秦驹俯身。
“太子是何反应?”
“王后娘娘命太子殿下拜一拜那些碑,太子殿下三拜碑林,亲口言谢,还伸手轻轻摸了摸招魂印。”要他说,太子才两岁,还小呢。
嬴政知道招魂印是什么,搁下毛笔,他检查了一番手中的奏疏,抬起头来,秦驹如今回话不会夹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无论什么话都会用最平铺直叙的话讲明他看见的,这让他很满意。
他倒不是觉得秦驹替王后与太子说话会如何。
说话间,般般与肇儿进来了。
“阿父~”
肇儿蹬蹬蹬跑了进去,“阿父,辛苦。”他抬起脸,扯扯他的宽大衣袖,掏出来好几片切好的桃肉片,举起来要给他吃。
“肇儿自己吃吧。”嬴政摸摸他的脑袋。
也不知道那桃肉被他捏在手里多久,小孩儿体温高,容易出汗。
试问谁敢吃?
第102章 战败 “将嬴政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
天灾降临没有一丁点儿的征兆,春寒料峭度过,大秦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太子的满两岁生辰因此没有大办。
从四月到八月,一场雨都没有下。
“若非郑国渠在这时候修好,岂非要民不聊生,发生动乱了。”般般后怕得厉害。
嬴政望着干裂的天空,“此事于我大秦,未必没有益处。”
旱灾往往伴随着饥荒,赵国与秦国接壤,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正处于严重的饥荒中。
八月末,嬴政正式举兵攻赵,桓齮将军率大军越过了太行山,深入赵国腹地,战报传回咸阳时,言明桓齮将军已接连攻克了宜安等赵国城池。
此等大好事,正巧嬴月临近预产期,在李邸产下了一个身子康健的男婴。
般般带着肇儿与炀姜一同出宫探望她。
赢月见不得风,进了屋子炀姜忙命人将屋门关好,“快些掩好风,你们也都仔细着些,诞下子嗣的女子可要好生照看才是。”
“长公主就是威风,一来便教训下人。”
赢月躺在床上,言语玩笑,“还不快坐下吧。”
“怎能比得上嫡公主?”炀姜翻了她一个白眼。
这两位历来喜爱互相讽刺,阴阳怪气的,般般都习惯了,现下只当是耳旁风,听过便是过去。
“肇儿,许久不见你了。”赢月招手让肇儿过去,摸摸他的小脸。
肇儿安慰似的,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姑妹疼。”
赢月微微愣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般般,旋即露出温婉的笑,“确实疼,做母亲的哪一个不疼呢?你阿母生你的时候也很疼的,你以后可要疼你的母亲。”
这先后的两个‘疼’是不同的含义,也不知晓是不是赢月的恶趣味,故意为之,肇儿起码愣了好一阵子,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看般般。
般般:“……”都是祖宗,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每天都有十万个为什么,回宫指不定要怎么问她呢。
顿时满屋子的哄笑声。
“我看你是太舒坦了。”炀姜没好气,“我们瞧瞧孩子。”
般般屏住了呼吸凑近去看,许是刚出生,这小家伙犹然红彤彤的,肇儿闹着要看,她把他抱起来让他看个清楚。
炀姜观察了会儿,迟疑着,“瞧他的鼻子和嘴巴像李由些,儿子肖父,肇儿也更像王兄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