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由衡猎了猪,不贪钱利,尽数分给了乡民,这段佳话可都传到我们雍乐乡了!”
“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这些要求,由衡哪一条不符合?”
乡部的尤游徼帮腔道,他与田啬夫是旧相识了,只叹他兄弟不好交际,否则孝廉之名必将更为人所夸谈。
“田啬夫,你的字好,便由你来替我记录爰书。”
只见那暗室的门开了,乔令史不知何时出来的,抖落宽袖,十分神气的指使道,里头的人痛哼已不如先时响亮,难怪他一派得意,想来将要问出利好他的罪词来了。
“好个乔令史,吾兄与你品秩相同,岂是你能使唤的?”尤游徼啐道,撸起袖子亮拳头,当真要去打那乔令史。
不说乔令史的亲信相护,近处的田啬夫便抬手将他拦下了,只见他面无表情,侧过脸,附耳吩咐了尤游徼什么。
尤游徼方冷静下来,向外去了,临走狠瞪了乔令史一眼。
乔令史只当是那田啬夫胆怵了,不由笑道:
“我如何不知你我平秩,只是贼曹不比田部清闲,近来案子多,忙的很,拨不出人手,只能劳烦田啬夫了,谁叫全县廷,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你字好的呢。”
二人品秩虽同为二百石,但在乔令史看来,成日在乡里与农田打交道的田啬夫,是毫无前程的微末之流,他并不放在眼里。
可这庄盖邑,身为田啬夫,渐渐的竟有了孝子廉吏的名声,县廷不少人觉着这举孝廉的名额该给庄盖邑,暗中私语他多亏有个县丞舅舅,方能与其较量,乔令史再不能忍的。
田啬夫进至讯问室内,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下呻吟,却看不出皮外伤,这是乔令史畜养的打手,一套拳法下来,打的人吃痛叫苦,油皮不破一点。
他向案而坐,一旁的乔令史问道:
“姓名,籍贯,因何略卖童男童女!”
那男子开始还虚弱道:“官爷,小人冤枉,我乃灵水县黄乡人,进县里来买办用物的……”
“胡说!你分明是外地口音,来人!严刑拷打!”乔令史向两个打手使一眼色。
男子的哀嚎声越发弱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去年青州来投奔好友的,后来落户在灵水县,有传,有尺籍,皆在我娘子那,她人就在……”
先前这男子进来一路,早将这些话托出数遍了,在乔令史听来,外地来的,携有一女,与略卖案发生的时间也对的上,这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合适,他这行浩浩汤汤抓人,众人看在眼里,案子一举破获方能大快人心,真相并不要紧。
见他嘴硬,只令再打。
“令史,恐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乔家门下亲信躬身道。
“给我打!此人不受诘问,满口胡言,不打他也不说实话了!”乔令史不听劝。
那两个打手只得加重拳法,一拳拳的落在人身上。
满室拳头到肉的闷声,乔令史暗暗察看一旁田啬夫的神色,只见他始终执笔记录爰书。
其实这爰书,乔令史自然不会用这份,届时造份假的,强令疑犯画押便是了,之所以要田啬夫相帮,不过想羞辱他一番,再看看他,当真心怀民生?
都打成这样了,依旧不为所动,连替疑犯求饶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不过是个冷血沉默之人罢了,也不知怎么就得了那些好名声。
思忖之际,忽一亲信闯进来道:“不好了令史大人,此人的妻子在县廷外,要咱们放人。”
“她夫婿是略卖案的疑犯,何来放人之说。”
乔令史的意思,是令其在外将人唬住,无非将事情说严重些,再使些银两,恩威并用,这样的愚民也就不敢再闹了。
“不仅她一人,还有好些瞧热闹的县民,都说错抓了,要县廷放人。”
“多少个?”
“得有二十来个。”
乔令史坐不住了,人多口舌多,他的廉吏之名,万不能毁在这个节骨眼上,思量一番,无奈叫放人了。
但这男子被打的起不来身,断不能这时候送外头去,得先遣散那帮人。
因在外对人说:“此人虽不是疑犯,但提供了紧要线索,还需配合县廷办案。”
又当众拿了五十两银给那哭天抹泪要见丈夫的妻子,众人见那妇人捧了钱财,原本的同情,变成了艳羡,甚至有些变味的嫉妒。
“真是五十两!那人提供了什么线索?”
“你这妇人快别哭了,得了五十两银子,够你家嚼用几年了,谁有你的运道呢。”
“倒白白让我陪你来一遭。”
原是这尤游徼,离了乔令史的视线,如田啬夫所言,在户曹查阅到了那男子的民籍册子,得了如今的住址,寻去家中告知其妻,又让其先在县市哭一番,可怜见的,惹得人心不忍,便聚了这一撮人在县廷外闹着要放人。
那妇人拭了泪,谢了众人,又散了一两银子,给他们去酒肆打酒吃。
众人心里方好受些,渐渐散了。
妇人又额外拨出二两银子,给那报信的尤游徼。
尤游徼拒道:“你家汉子出来,使钱的地方多着!”
说到这,妇人不禁又抹泪起来,知道这是挨了打,要钱医治,可他们在本地并无宗亲,能得这样一帮县民来帮腔造势,皆因这游徼指点,旁的,又有哪处说理的呢。
不一会儿见抬了人出来,只剩蚊蚋般的呻吟了,一时哭的更甚,搬上板车,拉去寻药姑了。
话说次日,季胥眼看那贼妇从西市门出去,在青槐树下,招手叫了个僦人,拉她走了。
外头不如市里人多好遮掩,再跟去恐惹她注意,一时警觉了,或者令她想起自己从前被她略卖过,招来报复,倒不好了。
因此止步在市门后,并未犯险再跟,远远的,记住了那替她将车的僦人的模样。
她从前还是散户卖豆腐时,常将独轮车放在那,有时会舀豆腐脑给那些僦人吃,因是认识他们的,这个乃是叫祥伯的。
届时这贼妇人的去向,可向祥伯打听。
至于捕贼,当务之急得去一趟县廷,将此人告发,由县廷将其逮住归案。
她这样一个独身的女娘,还是不再涉险为妥。
第81章
怕那贼妇一时不知去向,季胥并不多耽搁,当下去到县廷。
那看门的小吏将她拦住问道:“做什么的!”
季胥道:“回官爷,我来
告发略卖案的贼人。”
门吏见怪不怪道:“你可想好了,若经查是你为了得赏银,蓄意诬陷旁人,拉你做苦役去!”
季胥道:“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你想仔细了,这略卖案的贼人一经抓获可是死罪,若你胆敢以死罪诬告旁人,将充作半个月以上的城旦舂。”
所谓城旦舂,便是一种劳役刑罚,量刑定期限,男犯人筑城、女犯人舂米,极为艰苦。
因近来诸多人为赏银来告发,乔令史命他们将话说严重,以此杜绝门庭若市的景况,今日来的,听他这样说,都退堂鼓返回了。
这女娘倒不改主意,仍旧坚持要告发,说:“怕是要快些,不让人走远了。”
门吏懒洋洋的将她领进县廷,只见堂内的匾额书道:明镜高悬。
指着门檐下道:“在这等,会有人叫你。”
季胥等了一刻,不见来人,叫住一个进出的小吏问了,只说让她等,还是收到她暗暗塞去的十个钱,方说替她问问。
贼曹门外,乔家门下的亲信听了小吏传话,入内向乔令史汇报了。
乔令史因错抓了人,这两日见的又尽是为钱财来浑说的,这样大费周折,不如寻觅个替罪的,因道:
“随意问问,打发她走。”
又等了一刻时辰,方有贼曹的文书不耐烦的出来,唤她问话,循例问她姓名籍贯。
季胥言说之前,再度确认了一遍,“那贼人不会知道我所说这些罢?”
她担心遭贼妇的朋党报复,方才在外先和门吏确认过,如今得到的回答一样,
“你的信息贼人自是无从知晓。”
季胥便如实道来,从四年前自己被略卖、经手哪些,再到今日撞见那贼妇,以及贼妇的行动轨迹。
那文书原本漫不经心的,越听,越有神采,与四年前未破的悬案有牵连?更为一桩大案了,因道:
“你细细将那妇人的样貌道来,只要她进出灵水县,办过传,有过记录在册,便跑不了。”
遂据她所述,一笔笔将模样描好,举起来,只见是个圆盘脸,柳眉长眼,颊畔噙笑,很是温和的一个妇人。
“四年前她嘴角边的痦子,极可能是为掩人耳目易容来的,不过,有这些特征,也足以找着了。”
文书沾沾自喜,要将这线索捧给乔令史,又道,
“行了,你回去罢,待我们核查一番,若此人真是贼妇,会有胥吏知会你的,五十两赏银少不了你的。”
季胥于是回豆腐肆了,想来,若家中能有五十两这样的大钱进项,遇到突发的大变故,也能有兜底的底气了,外加每日挣的,日子将安心许多。
如此等了两日,仍无音讯。
“那贼人还未归案,你家孩子可得看紧了。”
周边的小贾说起这事,还和从前一样的话。
下半日,季胥闭肆后,来至县廷询问进展,可巧撞见那日的文书外出归来。
那人一见季胥,不及她开口,却态度大变,说:
“你胆敢再来!那吴妇人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诬告其死罪,其心何居!”
那吴妇人改变了四年前的季胥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自己却正常的过日子,市里买汤饼豆腐,她怎会错认,这可是切齿的恨,闻言因道:
“哪怕她不是年初略卖孩童的罪魁,那也是四年前悬案的贼人,我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文书道:“证据何在、证人何在!官府依法讯问,她并非贼人,若非乔令史廉心待民,早该将你充作城旦舂了!”
说罢不给季胥再问的机会,挥手道:
“来人!将其轰走!再看见她便关起来!”
两旁的门吏便要来赶。
季胥自知这其中出了岔子,旧事久远,她没有证据证人是事实。
但妇人已经现身,又有样貌绘图,若能将其抓捕,依照如今的讯问、笞掠程序,没有几个不招实情的,最后竟定论为她是清白人?
她也不强撑在这,与那文书理论了,不等门吏来赶,识时务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