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说县城因郡国征收粮税,进进出出的男女佣工背粮去百里外的查收处,因而把守并不严苛,无传也能进,便动了心思,想进县寻活计。
年前分家不久,她阿翁就去了,家里少个劳力,她心疼阿母,若她也能去背粮、或是哪家店肆要她打杂,就能贴补一份家用了。
“你这样小的使女,又有哪家愿雇你?我劝你歇了这心思,别乱跑。”冯恽听说她的心思,说
道。
他总比旁的孩子爱洁,怕脏了衣裳,不愿坐在田梗上,这会子站着说话,低头向她。
季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势必是要去的,冯恽气的来回走,
“你总是倔,怎么那年磕了脑袋什么都忘,却不忘改性子呢?”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
“我和你一道去。”
“你也缺钱使?”
她听说经舍大儒愿收他为弟子,授经传业,徐家大母欢天喜地替他张罗行头,三日后便要去孝顺里入学了。
想必冯家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他这唯一的读书人的,冯家授官入仕的希望,全压在他身上了。
“你不是要去孝顺里的经舍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总之你去哪,我也去哪儿。”
冯恽道,有些比谁更倔的意味。
季胥打小熟知他的性情,笑了道:“那两日后,我在蜂子坡那等你。”
冯富贞蹲在一旁捅蚁窝,正起劲,鼻涕淌了也不顾擦。
冯恽阴着脸令她,“今日我与胥女说的,若你敢和大母学舌。”
她睁圆眼,立时摇首,“我绝不学舌。”
这小叔在家总是冷言少语,没个笑脸,她一惯怕的。
季家胥姊倒和气温融,很能克他,小女孩都爱跟在她后头玩,这会子拿了她的小手巾,替她擦了鼻水,说:
“你别唬她,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冯富贞临走道:“胥姊,明日再来找你玩!”
次日,倒没找着人。
田氏去地里锄草了,家里就凤、珠两个。
季珠刚学会走,在门前蹒跚,跌了一跤正哭。
季凤正坐在门槛上,抱住她拍打来哄,一面吐了唾沫给她揉额头的包,说:
“我阿姊出门了。”
“去哪处了?”
冯富贞道,她不爱和凤、珠这样淌鼻涕,脏兮兮的小女玩,爱和大些的,会梳头的女孩玩。
“她没说,只说出去半日。”
凤、珠才刚也闹了想去,被季胥拿“乖乖在家,给你们带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
冯恽见冯富贞返至家中,因问缘故,冯富贞老实道:
“胥姊不在家,出去了,说给凤、珠两个带胶牙饧呢。”
一语刚落,便见冯恽变了脸色,胶牙饧,是县里方有的甜食。
季胥这会已独自在县城了,正跟一个妇人走。
那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背粮佣工,以成年男丁居多,别说女娘,就连妇人也少见。
半个时辰前,管事的摆手赶走了她,说:
“瞧你这小身板,我这些人一趟可得背三四斛,你能背的动?别杵这碍手碍脚的。”
“婶子,还有多远?”
半个时辰前,季胥被管事的驱离后,又去了趟县市,一家家的询问那些列肆可有要人做活的,都嫌她年小,不肯雇。
正丧气的往回走时,遇上了这妇人,说她的主家要一个烧火丫头,问她会不会烧火,一个月能得二百的月钱,赏钱另算,说完又打量她一眼,有些嫌她还是个使女,太小的意思。
季胥听了一喜,忙说会的,又说了些自己虽是使女但肯卖力做活的好话,妇人勉为其难带她去了。
只见那引路的妇人椎髻布裙,合中身量,回头时腮边一颗痦子,笑起来很亲切可亲,说:
“快了,就在前头,你若做的好,我和主家说,长年累月的雇你。”
片刻之后,到了巷子口,妇人指向前方道:
“就是那家了。“
季胥正欲言谢,只觉一阵刺鼻,眼前黑了过去,闭眼前,那妇人仍旧一副笑意,和蔼的望着她。
和眼前这张笑脸渐渐重合,仿佛鬾鬼的面容一点点重现在面前,令人手脚冰凉,浑身像注铅一般沉重不已。
第80章
“女娘,这豆腐怎么卖?”
妇人带笑问道,近四年过去,腮边的痦子不见了。
千思万绪过了心境,周遭物穰人稠,片时她回过神来,自然道:
“三钱一块。”
“给我拣两块,早听人家说你这的豆腐出名。“
妇人笑道,比起季胥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仿佛不再记得眼前的季胥,这不过是妇人寻常简单的一日,似是买了菜蔬,便该回去做炊。
季胥给她拣豆腐时,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妇人一再的笑,总令她想起当年在船仓的那份潮湿闷热的记忆,她令汉子捆打那些吵嚷的孩子,也是这般笑吟吟的。
“你们可识得刚才那妇人?她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
胶牙饧老妪摇头道:“瞧着脸生,长的倒还周正可人,许是哪个大富之家的仆妇。”
对面卖汤饼的汉子亦说头回见,问:
“你打听她做什么?“
眼瞧那抹茄紫的背影在列隧里越走越远,将要没入人海里了,她抓起自个儿的钱袋,说:
“方才买豆腐落了钱袋在这儿。”
说罢让对面的夫妇帮她照看下店肆,抬步向那背影去了,视线紧盯,距离不远不近,缀在后头。
话说昨日,县廷这处,
一行人携嫌犯入内,令史姓乔,正是城内乔富户家的大男,与县丞是舅亲,正因这层关系,他比县廷内所有属官胥吏,都要早知道一则消息——举孝廉,以博士弟子身份,送诣太常。
此乃地方向中央贡士,每年一举,面向广大吏民,他们会稽郡负责此事的举主为会稽郡守,全郡举孝廉二人,各县,包括灵水县在内分到一个名额,先由县举向郡,再由郡守评选其中之二。
今年的两个孝廉,将以博士弟子身份,送往长安太学,诣见太常。
在五经博士之一门下学习,学有所成者授职,郡文书都是稍次的,甚至能做中郎官,天子近侍,因此不少吏、民,都将察举入选博士弟子这一名额,视为发迹的机会。
连乔令史这样的富庶之子也眼馋这个位置,他虽说有个做县丞的舅舅,但这举孝廉,和举廉吏又不一样,前者他那品秩六百石的县丞舅舅并无资格做举主,就算来日升迁为一千石的县令,也无资格做举主,需得二千石的郡守才能做举主,他舅舅只能通过举廉吏,让他补迁为一个小小二百石的令史,乔冲并不满足于此。
这日,他与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其友人道:
“贼人略卖孩童,民愤久积矣,若令史能破获此案,民心所向,会稽郡守岂不赏识?”
是了,他那舅舅马上升迁为县令,能做主将本县的名额给他,待到郡国那一关,可就鞭长莫及了。
正因此对略卖小儿女的案子百般上心,一听哪里告发,便去逮人了。
“带进暗室讯问!”
也不顾那形容猥琐的男子喊冤叫屈,将他的小女儿拉扯开,一把关上门,留他的亲信在外头恐吓那女孩,令她将嘴闭上。
县廷内分曹设官、分职治事,譬如有功曹、户曹、奏曹、法曹、贼曹、兵曹等等。
户曹掌管民户、祭祀、农桑,田部与乡部从署户曹,因春耕之事户曹各部议事方散,各部啬夫自堂内出来,见到那令史一行逮了疑犯入暗室,议论纷纷,
“怕是又要动用笞掠之刑了。”
所谓笞掠,便是对犯人进行拷打,这是合法的,正常程序是先对犯人进行讯问,将其供词记录在爰书上,前后对比,若发现其口供有谎言纰漏,疑犯一味的狡辩不认,方能进行拷打,拷打这一程序,也得合法记录在爰书上,将来由县令、县丞听审时,以作参考。
可这乔令史,酷爱动用私刑,但凡抓了人,也不走讯问流程,先打一通,再来问,且他的拷打,并不记录在爰书上,上峰们无从得知,况且他还有个县丞舅舅。
“想来这疑犯,就算不是,也得给打服了,最后认罪画押。”
近来这乔令史经手颇多案子,不顾程序,上来便动用私刑,倒是破获了不少大案,民心正盛。
这略卖案若也经他手抓住供认不讳的贼人,想必举孝廉的名额必
属于他了,有这样的履历,就是举到会稽郡守那,与各县的孝廉放一处,也是有资质较量的。
话说这灵水县丞姓潘,乃是豫章郡人氏,灵水县令即将升任为豫章二千石太守,任命文书已经下了,县令这位置空出来,县令已向上修书一封,荐举由潘县丞补上,想来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潘县丞来日做了县令,他外甥乔冲的位置便越发稳固了,因一百二十石的髳长道:
“要我看,吏民之贤者,当属乔令史,博士弟子非他莫属。”
一众附声认同的,有的虽不认同乔令史的贤能,但因他与潘县丞的亲戚关系,不禁言语卖好,以作攀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拳棍之声,夹杂着男子的哀痛苦哼,那女孩哭的涕泗交加,在外拍门唤她阿翁,被乔令史的亲信强行扯去前厅。
“阿翁!别打我阿翁!”
女孩软住双腿不肯从,是被拖走的,原本干净的衣裳滚了一地泥,脸蛋也不再白净。
看的人不忍心,发叹道:“这样就算得上贤能?若我说,今年合该是由衡入选。”
说话的是乡部的乡啬夫梁兆,他是牛脾乡的,庄盖邑字由衡,因粮价风波,从前多有交集,况且也听说过庄盖邑不少的事,因道,
“上回多亏的他和乡三老说了蜡八祭这一法子,所谓民贫则生奸邪,由衡这招广收祭品而济难民,我们牛脾乡这才不像周边似的,斗械抢劫,安稳度过了。”
说到田啬夫庄盖邑,也有听说他的传言的,为父杀贼,心怀民生,确实是孝子廉吏,当得这一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