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珠嗓音脆生生,像那刚结的柰果被咬上一口,乖巧道:
“杨书师安,小女子季珠,年六,望能拜入贵门。”
季凤笑道:“就是这样,待会子可不能发怯。”
她是爆竹一般明快的,季珠性子要内敛些,因而季胥在家中事先教过了。
“大母,经舍还要一会子方散,那处人多,咱们去那跟人说会话,索性也能看着这头。”冯富贞指着那头的书馆道。
徐媪自知那书馆是给孩童启蒙的,早起在田间听说了季家姊妹的事,一时见着书馆门口她们自牛车下来的身影,哪能不知孙女那点肠子,但她也端着看笑话的心思,便去了。
这处大人多,一时听说徐媪之子在隔壁学经,都道:
“了不得,也不知你家是怎么拜在那大儒门下的?”
徐媪笑道:“全凭他天赋罢了。”
只见院门开了,孩童涌出来,后头杨书师也一手书卷,向外来,见了自家屋前桃树下候着的季胥,却是大为惊喜,一面向内唤:
“庾娘!你瞧谁来了?赶紧杀鸡羹肉!”
一面引了她们向院内去,一时院门被小僮阖上,阻绝了冯富贞又急又气的目光。
忿道:“她季胥是杨书师什么人?也值当杀鸡羹肉?”
料想的闭门羹未出现,竟还被客客气气请进门,冯富贞气的板了脸,一旁的徐媪亦是没了心情与旁人攀谈。
“大母,凤、珠两个女娘家不会真能去启蒙罢?”
冯富贞问道,其实她心里头也是想的,倘或连她们都去了,那她这念头便更甚了。
“经舍散了,咱往那头等你小叔去。”徐媪道,这话便岔开了。
第76章
只见经舍弟子们陆续出来人,有的是尚在总角的小儿,有的是束发戴冠的郎君,有的是须髯飘飘的老男子,年纪不等,但都是男儿郎,不见钗裙身影。
左右张望不见冯恽,徐媪拉了个学生问道:“这位郎君,可有见我家恽郎?”
那人作了一揖道:“回老妇人,方才堂上,经师先生考论图纬,堂内学生无一人能解算出来,后来是堂外的恽弟将题解了出来,这会子,先生找他单独考校,怕是要他做升堂生了呢。”
“升堂生?”徐媪又惊又喜。
如今这位经学大儒,门下学生二百余人,一堂根本坐不下,便采用次相授业的法子,先选些器重的学生,约莫三十来个,升堂面授经学要义,再由这些学生,教给旁的学生,以此传递授业。
他们家恽郎排在后头,入学三年有余了,时常一天下来,连先生的面也见不着。
如今可算能做升堂生了,所谓升堂生,便是能亲见先生下帏讲诵,面授学识的学生,是得先生赏识器重的,方有这般待遇。
徐媪这心,可谓是地下天上的,激动不已,捧手道:
“如此,离你小叔入长安太学、做博士弟子、甚至做官,便不远了!”
冯富贞确是不吱声,心里想着这要费多少银钱,家里为供小叔,已是别处俭省了。
祖孙二人在外候了有个把时辰,冯恽方出来,只见高瘦一个,略低着头,布巾束发,青布的夹絮禅衣。
徐媪立时上去问:“我的恽郎,如何?先生可有准你做升堂生?”
冯恽点头道:“准了,明日我便不用在外伺候了,可入堂内听学。”
听的徐媪口内直念神仙保佑。
可巧那头杨书师一家亲送季胥姊妹出门来,正叮嘱些明日入学事项,徐媪听了犹自道:
“女娘家家,就是启蒙了,也拜不了大儒,做不上长安太学的博士子弟!”
冯恽顺望去,只见是季胥并其妹,听说了其事由,道:
“识些字,并没坏处。”
冯富贞听了总算神采道:“小叔这样说?那我也想去启蒙。”
徐媪有些变了脸,说道:“你如今说话都十三了,不是那书馆会收的年纪了。”
冯富贞顿生不悦,冯恽道:“富贞若想学,小叔暇时可在家教你。”
徐媪倒是劝阻了一番,怕耽误了冯恽自己的进益,冯恽仍道:
“不妨事,我每日睡前空出半个时辰。”
冯富贞一心在季胥那头,只见她们将了牛车驶远了,心头烦闷,她小叔待人没有好脾性,从前就会教胥女,在地上拿草棍写了,教胥女认字,她那会儿还小,也跟了一道,因认了隔日就忘,没少挨小叔的骂。
这会儿只听冯恽道:“只是我既教了你,你必得学出个结果来。”
心内不禁犯怵,说:
“算了,如此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姊,书案摆在哪里好?”
自那杨书师处归了家,季凤喜难自抑,一人搬了一张书案,四条木腿向外张,挺着肚子问道。
季胥亦是替她们开心,一面拴牛,一面道:
“放东屋窗子后头吧,那处明亮。”
“哎!”
季凤照做了,季珠也捧了蒲团,跟在后头。
两孩子在兴头儿上,爆出不少气力来,后有季胥加入,不多时就拾掇停妥了。
只见东屋窗后,两张书案并列,案上置着笔墨笘砚、书卷,季胥还拿半截竹筒,插了两支梨花,这一隅布置的颇有些读书气氛。
至于季胥给自己买的蒲团,她搁在堂屋的木案旁了,连同那匹水绿细布,一并在案上。
她用一小簸,拣了针衣、绵线、木尺、簧剪、顶针一类的,跪坐于案旁,张开细布比量起来。
这膝下软和的,就是比直接跪坐在苇席舒服。
“阿姊,裁布要做什么呢?我帮你缠线。”
季凤说着也围前来,将那线挂在季珠两只手上,自己牵着线头,缠绕了起来。
季胥道:“这都春耕了,中午日头一起来,身上的绵襦穿不住了,是时候给咱们做两身春裳来换着穿了。”
“春裳?还是两身?”
季凤睁圆了眼,又惊又喜,小女娘自是爱新衣的。
季胥笑道:“这水绿的做一身,去年还剩的半匹莲青的鸡鸣布,也拿来做一身,这样你与小珠去书馆,穿着也鲜亮些。”
“阿姊可真好!”季凤喜道。
铛铛铛……
只见书馆院中草木葳蕤,廊檐下悬着一面青铜编钟,杨书师手持一小木槌敲击着,原本在院里的小男小女们便哗啦啦涌进堂内,在各自的案前跪坐下来。
一排窗格子全用木棍顶着,里头光线明亮,能望见外头摇曳的梨树,书案有五列,每列七个学生。
季珠个头矮小,被杨书师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季凤高些,坐在中间位置。
里头多数是家底殷实的富户之子,随身伺候的小僮便在外头等候,廊檐下坐了一排,各自守着小主人的书箧,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
“将《急就篇》这一书卷展开,今日我们学‘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这一句。”
杨书师的声音飘到外头。
直至青铜编钟再次珰珰作响,小僮们方散了,有的向外去,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现送来的中食,尚且温着;
有的小主人家里是外乡或外县的,离的远,小僮便涌去东南角的灶房,去拿那的炉子热饭菜,热好送去堂内,终归不用主子们自己动手。
“你便是胥女的妹妹,叫凤女的罢?前儿便听她说要送你们来书馆,怎么身边也不买个小僮伺候?”
凤、珠二人捧了食笥,正向灶房去,迎头撞见阿耐,只见她手里一份食盒,是来给甘王女送中食的,甘王女腿脚不便,这会子仍坐在堂内。
见二人不识她,便道:“我是甘家叫阿耐的,与你们阿姊是旧相识,你们是要去热饭菜罢?
快别忙了,我这带了现成的,左右我们王女也吃不完,分些给你们。”
季凤道:“谢过阿耐姊,只是阿姊给我们备了,不吃可惜了,生炉子这些我都会,不麻烦的。”
说罢仍牵了季珠向灶房去了,里头已有小僮在用炉子烧水。
水沸了,只见他从布袋口里倒出些糒在碗里。
这糒,是煮熟的饭粒,在太阳下暴晒过,出门在外便于保存。
又往糒上铺些葵菜干、鸡肉脯子,再将那沸水倒碗里头,堪堪没过糒菜,倒扣一只碗泡上一会子,待那水被吸尽了便能吃了。
小僮问:“你们是哪家的?怪眼生的,认不出来。”
季凤道:“本固里季家的,今日才来,你是哪家的?”
这炉子空出来了,她便跪坐下来,往里头添了柴禾。
这柴禾都是各人自家带的,放在外头屋檐下,各人用各人的。
季胥给她们带的这捆,都是劈成小小细细的好木头,烧炉子很是方便。
“我同我家小主人自曲阿县来的,在盛昌里赁的房子。”
这小僮瞧着十来岁的模样,细布衣袴,很齐整的打扮,本家是有些家底的。
“曲阿县?听说远着呢,怎么上这儿来念书馆了?”季凤道。
那炉子上的小釜已经烧敛了水,她自食笥里拿出一小瓿的猪油膏子,用竹片刮了些,化在釜里,拿来煎那凉了的饼。
“最近的书馆便是杨书师这处了,哪有旁的,还有更远处来的呢,你以后便见着了。”小僮道。
听的此言,季凤愈发回味过阿姊送她们来这启蒙的良苦用心了。
“你这是什么饼?怪香的。”
小僮闻了道,伸长脖子朝釜里张望。
里头次啦啦响,那饼翻了面,只见煎的金黄,听的季凤道:
“葱花肉饼。”
小僮咽了咽口水,他那糒菜泡好了,端着走时还不住的回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