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季凤又说了件事,
“上午我和小珠闩了门在东屋,从窗子那看见两个难民,犹犹豫豫的,似想去咱们屋后偷菜,我正要叫嚷起来,他们到底走了。”
屋后的菜畦好在离家近,再个垄上这处各家房舍相隔不远,喊上一嗓子四邻都听见了。
如今大家伙情绪都不好,恨极了偷盗菜蔬的贼,若抓着了只怕要捆在树上打。
因而那些难民只敢朝偏远无人的菜地下手,虽见这家大门紧闭,到底顾忌里头人丁多,犹豫一番走了。
因这事,趁天未黑,季胥还去了趟王麻子家,若说谁家离的近,除了东向毗邻的大房,便是西向几十步之遥的王家了,
若夜里遭了盗,叫嚷起来,不指望大房能冲出人来,陈家又隔着连片的田亩,一时是听不见的,最近的只有王家。
“胥女!快来坐,最近盛昌里的生意可还好?从前多亏你劝我留下那四斛粮,涨到八十钱时我才卖了,添了豆子来吃,还带还清了赋税那会儿欠下冯大家的外债。”曹氏惊喜的将她迎进屋,话着家常,语调温柔,亦是感激的。
家里清贫,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的,曹氏使唤王麻子去烧火,炙个大薯给她吃。
季胥只让她别忙,说了来意。
“你放心,但凡有事叫嚷开来,我们夫妻一定带了家伙过去,这是不消多说的。”曹氏做主一口应道,并不问王麻子的意见。
“那我便先谢过婶儿了。”季胥道,这样也算多了一道防,夜里心安些。
是夜睡觉,季胥姊妹又将柴刀并锄头拿进了东屋,放在唾手可得之处,幸而一夜无事。
话说鲍老爷一行人因家中遭窃闹到乡啬夫面前。
乡啬夫梁兆深知是粥棚拆了牵连出来的,领着乡佐,在卧蛇谷盘问了每户难民,自是无果,
不过他也觉着目今的乱象,也不定就是外来人偷的,如今粮价飞涨,各家日子都比从前艰难,保不齐有本乡人在浑水摸鱼。
隔日,乡啬夫在亭门处召开了集会,令乡佐在各里敲锣通知了,让每户派个代表来参加。
季胥并不做买卖了,与陈老夫妇一道去的,这一路不少本固里的熟面孔。
其中廖氏风风火火,家里菜地被偷,她早怄了一肚的气,要向乡啬夫讨说法;金氏也在,猩红一双眼,冲在最前头。
只见亭门旁,乡啬夫梁兆,姿态恭谨,从牛车上搀下一位老叟。
老叟须髯银白,身穿半旧黑袍,手拄鸠杖。
“尤公来了!”
“是尤公他老人家!”
这便是乡三老尤公,年老德硕,为人敬重,人群里躁动一番后,很快安静下来,等尤公说话。
连挥舞膀子,煽动大家向乡啬夫要说法的金氏都暂且停住嘴,廖氏亦憋住肚里的火,不再吵闹。
“大冷天还让诸位出门一趟,实乃老朽的罪过,只是近来乡中乱象频生,让我想起位我幼时的邻居,此人天聪性敏,擅巧工,孝顺里的庙堂、盛昌里的桥……俱是他参与修建的,一日却被刑右手,你们说可叹不可叹?”
“可叹。”众人道。
擅巧工之人被刑右手,可如何手握工具,不禁问道:
“这其中是何缘故?”
乡三老尤公缓缓叙来,原来是此人因眼红一户人家的一件华美的裾衣,趁夜涉险偷盗,被人赃俱获,又牵连出家中好几件赃物,最后右手被刑之,发配做劳役。
尤公说的引人深省,有那埋了首,暗自掩袖擦了擦冷汗的。
其间也有的指控道:“咱们乡里,也出了好几桩偷盗的案!”
“定是他们外来的难民所为,依我看,既查不出贼人是谁,便一齐将他们轰出去了事!”
尤公叹道:“如今正值冬月,他们中有老弱妇孺,若是武断将其轰走,少不的要冻死在外头……他们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卧蛇谷搭了窝棚,平日会进牛脾山找些野菜草根果腹。
我会在其中告诫一番,令其日后勿入各里地界,就在卧蛇谷暂且安身,
另外,也会由游徼与田啬夫编出五支青壮队伍,分别在五里巡逻,既防止难民进入各里,也避免有本乡细民浑水摸鱼。”
其实尤公不主张轰走那数十难民,还有一原因,若一味绝了人活路,难免有斗械惨案,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因道:“甘家富户明日起,每隔一日在亭门口施豆粥,若有余粮的人户,想行善积德者,也可将粮交与游徼,不必声张,游徼队伍自会分发给难民,
这些人,也都是逃难来的苦命人,等县里出了通知,再对他们的去处另作打算。”
“我家地里的菜都少了,白甚么不将他们这些贼轰走?还咱们清净。”
集会散了,仍有嘟嘟囔囔不满这安排的。
“尤公他老人家心肠也忒好了些,敢情偷的不是他家。”
不过也只敢低声埋怨,到底乡里尊崇
尤公,没谁去迕逆,落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廖氏不满这结果,也只能咬牙忍了。
游徼乃是孝顺里人氏,是乡三老尤公的亲戚,也姓尤,人称尤游徼,属于乡里的有秩小官,专事巡徼,捉捕奸盗。
生的燕颔虬须,形貌粗犷,与田啬夫是旧识。
集会散后,他同田啬夫说话,撸起袖子,义愤填膺道:“那劳什子乔家,为占山作炭让县丞将邑兄调去守山,在山上辛苦这阵子,这巡逻的事便交给我,兄歇着便罢。”
因难民聚集拦路,牛车难行,乔家终究不再来牛脾山作炭,庄盖邑这处解放出来,不过公田如今是休耕期,也无须看守,县里便安排他来乡里,参与巡徼之事。
不过上头如何安排,下面照样可以变通的嘛,尤游徼如是想。
第51章
集会后,各里果有青壮队伍巡逻,手持大棒,日夜轮岗。
强壮的身影现在本固里各处,让人心安,一时没听说谁家菜地遭贼的,连孩童也敢出来跑闹玩耍了。
盛昌里亦是,不过面粉价钱居高不下,季胥依旧在家,做些菹菜并菜脯,存着过季时来吃。
因屋后的菜都一茬接一茬能吃了,长势极快,姊妹仨也吃不了。
除了芸苔能留在地里结杆,到时削了皮,炒着茎杆来吃,照样新鲜的,其余的再留在地里要老过头了。
季胥便拔了一片的蔓菁、芦菔,切成指长,股状,这些是做菹菜用的;做菜脯的,则切片。
用草绳扎紧了三根木头,张开木头,变做三条支爪立住,竹簸便能架在上面,将菜铺在上头晒。
北风天干燥,遇见日阳不足时,也能教风干,不会霉坏了,这也是楚越之地流行在冬月做菹菜的原因。
“凤妹,帮我将架子离柴禾远些。”季胥捧着竹簸道。
季凤知道这是防着柴草里的耗子吃菜,做了道:
“昨儿我抽柴禾便听见底下有耗子叫唤,翻出一个窝来,却又不见耗子,可真讨厌。”
“可不是,上回我脚边蹿出只大耗子来,把我吓一跳……”
它们爱在柴禾堆里做窝,有时你一抽柴禾,它就蹿出来,防不胜防。
“改日看我不一窝端了它们。”季凤是不怕草虫鼠类的。
姊妹说着话,将那些菜逐一晒停妥,这也就是目今有青壮昼夜巡逻,她们的日子便宜许多,再早两日,是不会这样晒在门前的。
腊月初这日,庄蕙娘来寻季胥,手上挎了篮子,一并陪来的还有陈车儿。
她道:“家里膏油没了,这不转眼都腊月了,我让车儿陪着,去乡市买些脂回来炼油。”
再穷苦的人家,腊月也会尽量吃好些,尤其是除夜的一餐晡食,家人团聚,最是丰盛的。
过后正月里还待客,吃食也要还过的去。
因此一年到头俭省,但凡能拿的出这份钱的,都会在这时置办些猪油膏啊、腊肉啊,或是炸些平日不舍得做的吃食,到除日前后享用。
“来问问你,可有要置办的东西?咱们作伴一道去乡市。”
其实季胥想制些腊肉的,虽说肉价涨了一半,但越近年关怕是越贵,此时买来,家里倒还能出的起这份钱,她拼命攒钱也就是想吃穿住行好过些,不到不得已也不会在吃食上俭省。
再个,鲜肉放不住,去买总是不便,日后若是大雪天就更不好出门了,若有腊肉也能给家里添道肉菜,不用独指着屋后这些素菜。
奈何若是用晒肉法,在屋檐下太扎眼,她家也没个院子。
虽说如今有巡逻在,但四邻大都吃不起干饭了,她在屋檐下挂些肉,徒增隐患;
若是熏肉法,那也要在屋前的空旷地,架势一摆,白烟一飘,过路的一传,全里皆知了,时下还是低调过日子好。
一时便不打腊肉的主意了,见陈车儿怀捧布袋,因问道:
“车儿带的是什么?”
“是些稻米和豆子,君姑让我上乡市磨成屑,好留着做些除日的吃食。”庄蕙娘道。
季胥想了想,背了筐篓一道去了,里头装着半斛拿来磨屑的稻米,另带了钱,要买些线和脂回来,并一个盛菹菜的双领甖。
这种甖能在双领间注水,盖子一盖,便隔绝了空气,拿来做菹菜最合适不过。
家里的菜也晒蔫了,回去撒拌了盐,浸入凉水中,盛在甖里盖严实。
等过些时日,观察其变黄时,冲入酢、酱、椒汁,如此静置半个月,取出来是金钗股,酸美脆辣,这菹菜便算成了。
既能佐粥,亦能烹肉,整个冬日随吃随取,方便极了,如若吃少了,还能再往里加些新晒出的蔫干菜,再浸上一甖。
如此盘算着,到了乡市,小贩少了,冷冷清清的,坐贾的店肆依旧开门迎客。
粮肆进出的人,季胥他们到里头后院,只见落地一口大石磨,有大黑驴牵引石辊。
这样大的石磨,大多人家没钱置办,也就年节附近用时,方来粮肆磨屑。
一旁还有一方带有漏斗的湿磨,是用来磨米浆、豆浆之类的,有个妇人正放了盆在漏孔下接米浆。
肆里小子称过二人的谷类,各收了三个钱,便放她们去引驴拉磨,先后磨出了稻米屑与豆屑,小竹帚扫在袋里。
因不久便腊八了,季胥并庄蕙娘还买了些赤豆。
后来买完细线与双领甖,路过肉摊时,可巧顶头撞见王典计,就在李屠夫的肉摊前,手上划拉着,指挥李屠夫给他割一块好肉。
“王典计也来买肉?”季胥向他打招呼。
如今各处有青壮巡逻,卧蛇谷也安排了,但两旁的窝棚还在,难民未散,为稳妥些,他一个老人家,还带了个窑场的年轻小子陪着出来,和陈车儿两人认识,便在一旁勾肩搭背,彼此说起了话:
好小子最近还好啊、窑场的活儿可还多、怪清闲的咧,诸如此类……
这厢王典计见了熟人,露了笑脸道:“你也买肉?我是晒些腊肉就酒吃。”
他这腊肉也简单,就抹上够多的盐巴,暴晒上些时日,片出来够硬的,他两边槽牙掉了两颗,不好吃硬物,因爱那股子干咸味,拿来就着酒吃,倒还有滋味,所以年年也少不了的,只是晒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