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姊,肉馅儿的不好卖吗?怎的卖起素馅的来了?”
心内是莫名畅快的,那素馅的才卖一钱,比肉馅儿的便宜,生意反倒越做越差了。
季胥坦言道:“连日卖肉馅儿的,这片人该是吃腻了,做了些新口味,止妹要不要买来尝尝?”
季止捺着心中快意摇头,“我就不买了。”
她的钱得攒着买布料做新衣裳,怎能费在素馅儿的蒸饼上。
遂不前不后的跟着季胥叫卖,“果脯欸——甜滋滋的奈果脯——”
“嗳哟,昨日朝食才吃的肉馅儿蒸饼,今日做了肉米羹来吃,不吃蒸饼了。”
“素馅儿的?我家那小孙儿偏爱吃肉,不爱吃那些素的,今日便不买了。”
只听一老妪说道,又朝后头的季止招手,
“那果脯,近来我看看,得买些正月里来待客。”
因已立冬了,下月便是冬月,再往后便是腊月,立冬后离年关越近,季止这柰果脯反而比前头好卖,些许人会主动来询问,欲买了来做待客的零嘴。
季止心内一阵狂喜,匆匆的步子小跑过去,瞥了眼前头继续向他处叫卖的季胥,低回头,给人拣着二十钱的果脯,
“您买的多,这两块送您了,吃的好再来。”
她想起往日,季胥会送些饼皮被压破的蒸饼给人做搭头,也拣了两块小的果脯做搭头,后又提着篮,紧跟向前了。
甘家屋宇临山
而坐,只听的吱唷的角门响,一个细布衫裙,头梳椎髻,别着银钗的女娘出了来,季止噌的抢前去道:
“女娘买些果脯尝尝新鲜罢!”
她识得这是甘家的丫鬟,从前季胥串过院墙边叫卖肉馅蒸饼时,她们会三两结伴的,嬉笑着出来买,如今定也吃腻了。
那女娘见是再寻常不过的柰果脯,立摆了摆手:“自家有。”
遂向她后头唤道:“季蒸饼!”
这名叫阿耐的丫鬟,不似以往还和季胥嬉呵两句,只见她手捧一高脚红陶盘,似是宅内有事要忙,
唤季胥拣了十个素蒸饼在她盘中,便小心捧着,急着脚步入内了。
却见院中仆从各司其职,有拿着拂子掸尘的,有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的,有那捧着食馔向堂内鱼贯而入的,阿耐便是其一。
这盘素蒸饼被放至食案,上面的高脚盘,已有各式不重样的菜肴,诸如烩菘菜、蒸大薯、烩葫芦、菹韭菜、莼菜稻米羹、水引饼……俱是不见荤腥的素食。
“夫人,这便是外头叫卖素馅儿蒸饼,买了进来。”阿耐说着退至一旁。
白夫人眼神淡淡的看了,依旧是从右至左,拾了筷箸,挨个尝这食案上的菜肴,面上始终淡淡的。
直至咬了口素馅儿蒸饼,外头是寻常蒸饼无有的松软,内里馅料味道甚好,和面皮混在一处,别有风味。
一旁候着的牛厨夫见状,因捧手道:
“夫人觉着这素馅蒸饼滋味好?说来,夫人还尝过此人的手艺,那茭瓜菜、擂茄皮蛋、还有那鸡粥,皆是此人所烹。”
牛厨夫只消朝窑场那头打听一番,便知是素来叫卖蒸饼的女娘,曾多次进出过后排房的灶棚,如今便献言道:
“夫人何不将此人唤来,命她再做道吃食?”
“素馅儿蒸饼——”
季胥依旧沿岔路叫卖,生意不算好,后头的季止正在替人拣果脯,心内洋洋得意。
“季蒸饼!”
却见那还是眼熟的丫鬟,提着裙角,招手向季胥赶去。
随后一手提了季胥的蒸饼篮,一手挽着,边走边道:
“就剩的这些算的了什么,我甘家全要了。若是这道吃食做的夫人满意,好儿多着呢。”
二人言谈着,便从甘家角门入内了,阖关的门绝阻了季止的视线,她不由咬牙板了脸。
孝顺里比起盛昌里这样多为商贾杂贩聚集的富地方,更具地位名望,多住着德高望重的乡绅,譬如负责教化乡民的乡三老“尤公”,便是居于孝顺里,年高德勋,曾由乡民推举当选的乡三老。
乡三老这一职务,虽不似乡啬夫有二百石的食俸,是个县里挂名但无俸的职务,然而地位崇高,能一呼百应,备受尊崇,乡里要推行上头的新政,少不的请此人来进行宣导,连一乡之长的乡啬夫也对其敬仰非常。
此外,孝顺里不似盛昌里有蛮霸的坏名声,一提孝顺里,都夸是个礼序有秩的好地方。
里头办有经舍,冯家的冯恽,便是在此经舍里习文读经,授经的讲席先生,乃是鲁地来的有名大儒,十里八乡不少富户官宦,削尖脑袋想将子孙后代送入孝顺里的经舍,拜在大儒门下。
白夫人便是其中一员。
不过她家甘王女年幼,尚未启蒙,得先送去书舍开蒙,那书舍也在孝顺里,里头书师先生是曾是那大儒的弟子,近年来专办了幼儿的蒙学,亦是为人追捧,若是能得他开蒙,日后入经舍拜大儒许成捷径了。
甘家虽富,但如今讲究“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那些经学清高之士,是绝不会登门来授学的,哪怕甘家开出极为丰厚的报酬,招徕那书师来家里为小女开蒙,只得到一句“师道不可屈”。
可见难办。
阿耐郁忿道:“以我们王女的天资,早该入了那家书舍蒙学,偏偏先天体残,出行不便才想着先生们登门授学,这一举反倒得罪了先生,哪怕夫人改主意想送王女去书舍,眼下也不收了。”
季胥算是听了个明白,这甘家忙前忙后,是为迎一位孝顺里的老叟,此人在乡里颇具名望,人称“毛公”。
毛公能在蒙学的书师先生那说上话,做个中间调和的介绍人。
季胥步随阿耐来至前堂。
“夫人,这便是那卖蒸饼的季胥,胥女。”阿耐道。
白夫人稍稍打量一番,见此人形容镇定,不是那容易乱阵脚之人,便挥手,命道:
“阿耐,你带她去东厨,做的好我有重谢。”
牛厨夫闻言,心内窃喜,这便抬脚随行而去,一面道:
“女娘对东厨不熟,我一并帮着。”
季胥一时未动身,向白夫人道:“夫人,前些时日我有幸给府上做了些菜食,听说勉强还能入令嫒金口,这多亏有王典计在旁指点,告知一些忌口,这回替府上做炊,还望能将王典计请来,在旁稍加指点,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也没个底。”
牛厨夫一闻此言便抢道:“这有何难?我乃是庖厨上的熟手,这毛公之忌口也一清二楚,此公因其妻亡故尚不足一年,还在齐衰之丧中,忌食肉,不饮酒;另外,此公年过六旬,应食三豆。”
《礼记》有记载:“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
这其中的“豆”,是一种高脚盘的礼器,用以盛放食物器皿,“六十者三豆”,便指给六十岁的人设菜肴三豆。
这些细枝末节,方才一路,阿耐也与季胥细细言说过,季胥是清楚的,但她仍坚持道:
“无需旁人,有王典计在侧,我方能专心做炊。”
窑场内,
王典计正在清点陶井圈,乡中各里多是家家户户出资打一口公用的吃水井,那家资颇丰的富户才会在自家厨前打上一口井,这掘井后放置的陶井圈,他们窑场也做这生意,但俱是依客人的定量来烧,毕竟十里八乡能掘井的富户,在少数。
这厢正清点着,却见一女娘步履匆匆而至,竟是夫人院中服侍的阿耐,王典计忙的堆起笑,一面将手中竹册并毛笔卷收了,
“女娘怎的来我们这灰尘漫天的地方了?别腌臜了你,有事让小子们来吩咐便是了。”
“王典计,您老快换身衣裳,同我去本家。”
阿耐一手掩鼻避灰,瞅着王典计旧袍上的灰尘,忙忙的催道。
王典计换了身槐青袍子来,这还是多年前,他最受倚重时,夫人赏他的一段好料子,十数年过去,这料子早过时了,仍是王典计最爱惜的一身。
他整着袖子出来,笑道:
“可是夫人传我?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宴请孝顺里的毛公,将胥女,哦,就是那季蒸饼,请进院中来做炊了,让你也过去一趟。”阿耐说道。
一语未了,王典计溢着喜色的脸噌的灰下来,抬脚的步子都减慢了,走出窑场好半晌,郁着心肠,捡了话问道:
“夫人怎的冷不丁唤她进院做炊?”
偏生越过他,径直寻上了那季蒸饼,日后若有功,俱是那季蒸饼直接领之了,又哪的有他显弄的份儿。
“这也是可巧的事,胥女在外叫卖素馅儿蒸饼,夫人对牛厨夫的所做素食接连的不大满意,
说起来,还是牛厨夫提了议,劝咱们夫人买些那外头的素馅儿蒸饼来尝尝味道,后来嘛……”阿耐一一都说道了。
王典计在心底暗啐了那牛厨夫一口,好个厮,竟把主意打到他这头来了!
阿耐催他行快些,似笑道:“这胥女作怪的很,偏生做炊还要你这典计在一旁指点,典计说是不是?”
王典计听说,便也有了笑脸,
“女娘莫怪,我虽不精庖厨之道,但每日无不细察主子们的喜好忌口,想来她季蒸饼也是因此缺不得我在场。”
季胥已是在甘家东厨等候了,这东厨,宽敞明亮,一口置于地面的大鼎,且都有鱼鸟纹的浮雕,精致无比。
那船型陶灶,足足有四个
,并作两排,她都能想象着这几个灶同时生火,忙忙碌碌的景象。
其余所用炊具俱为铁制,从横梁上延下来的一排绳索,挂着各式刨好的肉类,兔肉、鱼肉、鸡肉、鸭肉……
那堆了四层的漆木案上,则叠放着各式的新鲜蔬菜,诸如葵、芋、莼菜、菘菜、芦菔、韭……那墙角的篮中,满满的生鸡蛋、鹌鹑蛋。
“还不快快动手,误了毛公日中来赴宴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牛厨夫一道来的,见她只顾东察西看那些食材,迟迟不动手,便喝声催道。
季胥仍是摇头,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等王典计在旁,也来得及。”
牛厨夫竖眉瞪眼,喝道:
“你这见识短浅的女娘,可知我们夫人的利害!
什么王典计王典鸭,不过是个算账的老男子!他哪有我懂庖厨之法!”
“咄!你这灶下养的!”
只听的外头一声怒骂,王典计一手戳指着牛厨夫,势头汹汹进来了,
“打量我不知你起什么歪心眼?还不快滚出去!此地有我给季蒸饼做下手,闲杂人等都回避!”
也不知头发都稀疏的王典计,是怎的暴起牛虎之力,竟将那牛厨夫,生生撵出去了,将门一摔。
险些被夹了脚的牛厨夫在外骂嚷着:“好你个王老贼……”
王典计张手靠门,向里道:“季蒸饼,此匹夫你莫管,专心做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