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
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第35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柰果树,结的柰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