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第34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
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