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被抬出草棚,到一处土砖砌的大窑里烧了,连他睡的席子、所用木头碗筷,也一并丢进窑火里烧毁了。
这里烧尸烧物的火光日夜不歇,烟雾仿佛又浓又黑,看的人心惶惶。
“我们也是等死的份。”
“我们别灰心,太医的药方听说有些眉目了。”
季胥宽慰道,这里的人却提不起心气,说:
“一直说有眉目,怎么每天还在死人。”
“不过是哄我们的话罢了。”
“总有一日,我们也是抬到那里被烧成灰。”
季胥提着分完了所有人,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羹,心情沉重的出了草棚。
“我说你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要死的人,吃的再好也要死。”
王胡子说,他那里的两只桶,也剩了些,越过她,将桶丢在了厨房那,扯下衣裳,大步到树荫下喝酒去了,又把出神的季胥叫道:
“脏衣还不脱下来,你想跟他们一样染上等死不成!”
出神想事的季胥经他一说,丢下桶,将脏衣脱了,到溪边洗了手,依旧去了太医署,没有理会王胡子接下的话,
“你不用再去太医署,那就是一群傲慢的庸医!”
“我想见太医令顾大人,问一问治疫药方的事,今天一上午就死了三个,草棚那些人,都不大信这瘟疫能治好了,每日的羹也不大吃的下,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好转。”
“
太医令如今不见任何人。”
因《卫生志》一事,这里的太医对季胥有所改观,不像先前那样瞧不起她是个市厨,这会儿说的更多了,
“我告诉你罢,就连太医令的妻子,前些日子也因瘟疫死在了家里,顾大人钻研药方,我想有一半的心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如今死了,顾大人失了人也失了心,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他一走,谁又比他的医术高超,能琢磨出那张药方呢?那些人,恐怕真的只能等死了。”
据说顾宏连他们这些太医也不见,将自己关在房中,好些日子水米不进了。
这太医署好像群龙无首,加之瘟疫署的重病百姓越发多了,他们略说了话,就去忙了。
独剩了季胥在这里,没见上人,低头想着事,听见角落里一阵哭泣,她走过去看了。
这里是晒药材的地方,一个小药童正躲在药簸架子后头擦眼泪,腰上还挂了服丧的白巾子。
“你是谁家的人,怎么躲在这里哭?”
小药童见人来,袖子擦泪道:
“太医令是我的师父。”
季胥便知道缘故了,也许是她和太医的话,他在这里听去了,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季胥说了些劝慰的话,
“必定是我们的话,惹你伤心了,我能体会你的心,这是摧心剖肝一样的难受,尽管哭吧,哭了这阵,也许好受些。”
上辈子她奶奶去世,季胥一直都是有条不紊的,忙丧礼,接待吊唁的宾客,人家都说她的心硬,奶奶去世了也不掉眼泪。其实背着人的时候,哪有不哭的,眼睛都哭肿了,只不过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一旦去了,她流泪的时候再也没人看的见了,直到又重活了这一世。
“你的师父想必和你一样的伤心,听说他水米未进,我想做些吃的给他,不知他有什么喜好。”
小药童听她说话,感觉到她的好心,因此和她说了不少的心里话,
“在我师父还是小太医,师母还是宫里的女侍医时,他们就相识了,那时候,师母便会做髓饼给师父吃,后来结发为夫妻,也常吃这个,若说师父有什么喜好,那一定是髓饼了。”
季胥想,若能使得太医令出来瘟疫署看看,劝解回他告老的心,以他的医术,来日将治疫的方子钻研出来了,多少人能有救了。
私心而言,她也想这次瘟疫尽快过去,若是她做好了,涨了名声,能开口得一个被举荐为官庖的机会。
至于能够举荐她的人,她也想过了,她要做的官庖,属于膳食局,虽说和太医署是不同的“部门”,但都同时归属于少府这个位列九卿的“长官”,而太医令又是隔壁部门的“老大”,他也许能有这样的话权。
正好先前因为卫生志的事,太医令顾宏也对自己有了好的印象。
因此给田氏去信报平安的时候,托她给捎点面粉、筒骨进来,还是那个羽林郎帮着带进来了。
髓饼在坊间也流行吃,用的筒骨是猪的后腿骨,还带着一圈鲜嫩的肉。
里头的骨髓更是精华,她煮熟了之后,用小锤将骨头敲开,取出里头的肥嫩的骨髓来,和面粉一起和面。
至于那些肉,则剔下来,剁碎了,调上酱料、胡葱,增香添味,包在面团里。
用面杖擀成四五分厚,六七寸的大小,贴在烧热了地炉子里,等它烤熟就能摘下来了。
坊间是用炉子来烤的,就像烤胡饼似的,不过这里没有烤炉,若是置办来只做一回髓饼也是可惜了钱。
因此她在一片带有坡度的空地,挖了个地窑,就像是烤炉似的,用旺火烧热了,能够保温烤制,不过是临时的,不如烤炉能移动,但效果一样的好。
这还是她从前在幽州涿郡的郡守府学来的,那次跟了汪守玉下去炼丹楼的地底下,看到了那里冶铁的高炉。
又听汪守玉说,那些高炉改进之前,就是这样在地底下挖窑来烧的,算是土办法了,里头还留有一些落后的遗迹,季胥还进去看了,学到了许多。
不过她烤饼的地窑自然不能和冶铁的比,算是极其迷你的版本了,就这个,也挖了小半天才成的。
季胥一共做了五个,窑肚里用柏枝、木头,持续的烧热了,再全都铲出来,将饼贴在里头,等烤熟了摘下来,也许还有股柏叶的清香。
起了阵风,将这香味刮到太医署去了,勾的人陶醉,
“啥东西这么香?”
“像是髓饼烤出来的香味!”
“拘在这里这些时日,多久没吃过肥美的髓饼了?外皮酥脆,兼有髓脂的肥嫩,里头的肉又香又多汁,咬上一口,那滋味。”
说的他们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咱们这里,要属太医令家做的髓饼最好吃。”
顾大人的妻子来送髓饼,连带他们也有口福,尝过多次,这话一说,这里又变得安静了,顾大人家的髓饼,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彼此互看了,视线不禁落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头翻阅竹卷的声音轻了许多,不再说髓饼的事了。
却见那扇房门开了,这是顾宏丧妻之后头一次走出那间暗室,是这阵髓饼的香味,将他带了出来。
他好像看到了妻子的音容,过去和他说的那些为医修德的话,如今都回想起来,一路追着那香味出去了。
出了太医署,却见
草棚那个方向烟雾不绝,一个小太医忙忙的跑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叫旺儿的,四肢僵硬,要不行了。”
草棚里,秋姑抱着旺儿哭天喊地的,才刚吃药不知怎么呛的直咳,这会儿旺儿嘴唇都白了,怎么叫也不醒。
秋姑不让那些羽林郎靠近,怕是要抬她旺儿去烧的。
“让开!将他侧着放平!”
只见是太医令顾宏到这里来了,将旺儿侧着拍打了,又翻过来拍打,旺儿都没反应,看的四周草棚里人心也凉了,
“只怕不行了,脸都乌青了。”
“唉,他才多大,能撑到这会子已是心志坚定了。”
“旺儿!旺儿!”
秋姑在边上要把他的魂给叫回来,顾宏不断的拍打,又将手伸到他喉咙里抠了,只听得:
“咳咳……”
伴随这两声,旺儿咳出一团血,也总算喘上一口气来,边上的人都在叫好:
“醒了!”
“醒了!”
后来又施针扎穴,直到旺儿能睁眼了,顾宏那行太医才离了这里。
回了太医署,小药童端了药水来给顾宏净手,只见他那双手,沾满了垢腻,都是旺儿身上的。
他的情势已经很不好了,最多施针再撑三日,也就抵抗不住天命了。
顾宏又将自己关在了暗室中,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那张没写完的药方:
白术、雄黄、雌黄、白芷、柴胡、菖蒲、桃叶、甘松、艾叶、藿香、大黄、川芎……
究竟还差什么,还差什么……
直到天亮,天黑,又天亮,天黑。
他还在翻了一卷又一卷的医书,他这里满室狼藉,不经意打翻了一包东西。
包着的叶片脱落了,露出里头两个髓饼,属于髓饼本身的肉香已经消散了,反而留了一股柏叶的香味。
应该是季胥烤饼时,用柏枝烧热了地窑,在饼里熏上的气味。
顾宏已经想不起来,这髓饼是小药童何时替季胥送进来的,那时他应该沉迷于这些古书,不肯见人。
如今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抓了饼往嘴里塞,茅塞顿开道:
“是了,是柏叶的香味!再加一味柏实,柏实得秋金平之气以成,气平以益肺气,香甘以益脾气,益阴以补肝肾,滋血以养心!”
“药方有了!”
“治疫药方有了!”
徒弟小药童各处宣告这一喜事,尤其跑到内务署,到厨房,和季胥接连的作揖道:
“多谢女娘,多谢女娘!”
“谢我?”
做羹的季胥不明白。
“女娘不知道,你做的髓饼有股子柏叶香,叫我师父想起了柏实这味药,先是卫生志,又是药方,女娘可真是我们太医署的福星!”
“这么说,那些人都有希望了?旺儿呢,他怎么样?”她尤其惦记这个旧街坊。
“才吃了一副新药,只看效用,我师父再适量的调整,只要能挺过今晚,日后一定越来越好的。”
第187章
草棚这里,都叫吃了太医署煎好的新药,按照病势的轻缓,用药剂量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