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那高脚的食案、所谓的凳子,也被黎权业拂的东倒西歪,他坐在轮椅上,又是气,又是怒,
“胡说!大父位列九卿,何必惧他一个光禄勋的属官?”
回话的总管身上也是茶沫子,跪在那里说:
“少爷别置气,那中郎将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老爷不得不施给他几分薄面,不过老爷心里很是挂记少爷的事,日后一定将那关外女送来伺候少爷的。”
老总管没将官场上的事告诉他,照老爷说的劝了,又说了一计:
“渭水码头那里,林监头来说了,那田氏近来或用酒,或吃食收买他,偷了不少小的杂货出去,
大后天,有一船值钱的金器要运送出关,这田氏必定手痒难耐的,到时咱们令贼曹的人过去,将她来个人赃并获,也就有新的把柄在手了,连中郎将也不能一而再的说情,这就是包庇了,老爷不会给他面子了,到时候,不愁一金女娘不来咱们这里求情。”
桑树巷,
季胥送走了尤鲁,和街坊们说了话,就进去了,只见四豆在那里一字排开的,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除了银豆性子冷淡些,其他三个都是笑容满面的。
“这阵子你们也受苦了,今日又忙到这会子,快去吃中食罢,阿母那里有我呢。”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的,一窝蜂的进了厨房,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各样的好菜,季胥都事先盛出来了,羊肉、鸡肉、馕饼……
这阵子家里买菜的钱不够,一分掰成两半花,她们都不敢放开了吃,如今可算能好菜好肉的吃上一顿了。
田豆事先抢了个鸡腿,金豆说:
“数你眼最尖。”
田豆隔着食案朝她哼了,蚕豆则抢了个鸡屁股,她最爱吃鸡屁股了。
这里有说有笑的,金豆提了一杯酨浆饮子当作酒,说:
“咱们在这里同甘过,也共苦过,日后就是姊妹了,是不一样的情分,再不可吵架拌嘴的。”
“诶?咱们都是被家里卖了的,是没人要的孤儿了,趁着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结拜金兰怎么样?日后说出去,也没人敢欺负了。”
田豆提议了,她们三个都赞同。
说着,放下了手里的肉,对着陶灶,向先炊婆婆拜了,
“先炊婆婆在上,我银豆。”
“我田豆。”
“我蚕豆。”
“我金豆。”
这里金豆最老成,反而是最小的。
“今日结为金兰,我银大姊。”
“我田二姊。”
“我蚕三姊。”
“我金小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着,向地下邦邦磕了四个响头,又按长幼次序互相敬了“酒”。
堂室这里,田氏头次吃这关中的白薄酒,真正的吃醉了,季胥并季凤将她搀去屋里时,她还高兴的嘀嘀咕咕:
“好啊,好啊,我女儿有能为,竟然结识二千石高官,咱们家可算翻身了……”
季珠则在后头捧了她的鞋,提到炕边。
三姊妹合力将她在炕上安置了,脱了外裳,季胥又到灶下打了盆温水,绞湿了帕子,替她擦了脸,手脚。
田氏生了双大手大脚,在母家做女娘时就打猪草、打柴种地、纺布织粗衣,从小做活到大的,这双手脚都是关节粗大的,先前做衣裳,都得将死皮剪一剪,把手在水里泡软了,或是缠上布条。
在长安的日子好过了,这才养的还不错,这阵子在码头做活,又像从前似的了。
“白薄酒千日一醒,阿母怕是要醉到晚上了,由她睡罢。”
这里安顿了,姊妹仨也回到堂室,将分席招待贵客的各样食案、酒盏,收拾了。
“阿姊,这些我和小珠就会做,阿姊做了这些菜,才刚又吃了酒,也该歇一歇,你的脸都红了。”
说的季胥摸了摸,果真发烫,才刚她也陪了一小杯,不过酒力不胜,真有点晕晕乎乎的,
“也好,交给你们两个小鬼头了。”
说着到屋里躺了,季凤收拾到田氏吃的食案时,就着田氏吃过的耳杯,舔了舔里头剩的一滴,辣的她直要水,
“小珠,快拿水来!”
季珠捧来水给她灌了,“二姊是小孩的肠子,吃酒要烧坏肠子的。”
“嘶嘶,一点也不好吃,我看阿母和那尤骑郎都爱这酒,还不如酨浆饮子酸酸甜甜的好吃许多呢。”
伴着田氏的鼻鼾,季胥迷迷糊糊的睡了,只觉清凉舒适,待醒了才知是小珠在边上给她们打蒲扇,自己倒热的满脸大汗。
这都是小珠近来学过了“孝”这一词,听范书师讲了郯子鹿乳奉亲、仲由百里负米的故事,越发要做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吃饭要等阿母、阿姊们先动筷,睡前还到这房中来赶蚊子,可谓贴心,可季胥也教她不能一味的先人后己,毕竟这个朝代的孝,许多时候更像是一种束缚,坐了起
来,替她擦了汗,说:
“小珠体谅我们,是很好的心肠,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呀,你看,热的满脸汗,也要先替自己扇扇凉快才是。”
这里正说话,拿过蒲扇替她打了两下,只听田氏咕咕哝哝的,说些醉话:
“金豆,搬货,嗯,这船货好,拿,拿……有人来了!”
听的季胥手里的蒲扇停了,次早,睡过了的田氏一个挺身起来穿鞋,一面叫道:
“金豆,银豆,把竹筒的水打满,替我拿一个饼,咱们该走了。”
将门一拉,只见四豆都在季胥后头跪坐了,季胥,并凤、珠都在榻上,朝食做好了,却是原封不动的。
“阿母睡过了,可是让你们等饿了,先吃呀,快吃,你们四个也是,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吃了朝食,跟了去码头做活了。”
说着拿饼吃了起来,季胥道:
“阿母可是糊涂了,如今家里各处都解封了,也就不用去码头做活了。”
田氏这才都想起来,说:
“是了!阿母吃醉了,竟忘了!”
不过,她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想了想,却道:
“还是做到后天罢,我答应了监工头子的,如若不去,在人家那里也说不过去。”
实则是放不下那船值钱的金器,偷一个出来,税钱也不用愁了,就算如今家里能靠摊肆挣钱了,那里的和白捡有啥区别,况且她都打点好了。
“阿母不必再哄我,我都知道了,做到大后天只是为了偷那船金器,阿母不仅自己偷,还教二凤和丫头们偷盗,这都是犯了律法的事。”
田氏看了那低头的四豆,以及眼里躲闪的季凤,就知道她们都招了,因道:
“大暑天的,出汗和下雨似的,从头湿到脚,才得十五个钱,原能得三十个,可楼船官要拿走十个,监头要盘剥五个,就说我们那,前些天才有热出病来,倒在太阳底下的,若是老实苦干,只怕累死也挣不来几个钱,
女儿哪,你就是心眼儿太实了,哪有都像你菩萨心肠一般的人,你阿母我眼尖手巧,偷的神不知鬼不觉,你就放心罢。”
说的季胥心里也涩涩的,可依旧硬了心道:
“不管后天还是今天,阿母再不能去码头了。”
田氏这阵子一直很顺手,这会儿心也大了,嘀咕道:
“哪有女儿管阿母的,你拦我,就是不孝了。”
“阿母,孝也不是愚孝,我就是顶着不孝的名声,也不能让你出这扇门,码头做活实在不公,我们拿他们没法子,可偷拿货物,万一被抓了,就是遭毒打,关大牢的风险,做女儿的,放着阿母犯险而不劝阻,才是不孝。”
说的自己眼圈也红了,田氏看她急成这样,也不敢再说出门上码头去的事了,谁叫她家就是女儿管着老母的。
在家里待了半日,只听的敲门响,闲着的田氏亲去开门了。
来人正是码头的林监工,悄悄的来和她说后日那船金器,什么时辰停,停多久,又在哪个船舱的。
田氏自觉都是她事先打点的结果,心里又动了动,不过,听见院里在叫阿母,怕气坏了女儿,还是打消了念头,说:
“不去了,我家的摊肆能做生意了,这两日我也得各处拾掇一番,日后都不去码头做活了。”
“可,你打酒我吃,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呀!”
“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是体谅监头辛苦,才打酒你吃的,休要说别的,都是没眼儿的猪叫,瞎哼哼的事。”
田氏打定主意不偷,自是不认的,可不能教人拿住她的把柄。
说了将门关了,进去了,和季胥说:
“没别人,才刚风吹歪了门,我去关一关。”
又说:“叫上丫头们,咱们去平安食肆拾掇干净,也好重新开业呀,阿母可等不及了。”
却听季胥说:
“可以收拾了,只是开业的事还得再看看,昨儿尤兄弟出门前和我说了,函谷关那一带出了二三例的疫疾,那是会过人的,
恐怕关内也有例子,如今天气炎热,本就易生疫气,口鼻之气通乎天气,食肆每日人来人往的,不就你传我,我传你了。”
“还有这事?”
田氏惊了,凡人哪有不怕瘟疫的,如今各家过腊八都信奉吃豆粥能除疫,每年还有各样驱除厉疫的祭祀,都是祈祷瘟疫能远离自己。
第178章
“正是这样,其实不叫阿母去码头,也有这个事上的顾虑,码头那里常有关外来的船,不知道谁身上就带了疫气,女儿想买些防疫的药材,囤在家里,日后也许用的上。”
田氏也赞成她说的,难怪五福六谷两个,原跟着阳城老爷做力气活的,昨儿也都让不用再去了,五福宿在家里门房看门,六谷则宿在食肆后院照看。
“可咱家不剩多少钱了,昨日请客吃饭,花了三两,那钱匣子里如今只剩了十七两,
就这些,也还得留些用作食肆开业的本钱,咱家的嚼用呀,若是一时不能开业,九月份还得缴二百多两的税钱,又不知哪里来。”
家里原本卖羊毛,好几百两的存款,存在无盐氏钱庄,可一朝家里各处摊肆被封,早在七月初,无盐氏的典计找上门,说是你家形式不如前,恐怕烂账,要提前还清借贷。
因此那笔原本可以救急的钱,尽数还了买房的借贷钱,虽说结清了一笔大账,可遇上大事,一点的急用钱也没了。
田氏说了,心里又悔了,早知有啥瘟疫的例子,她就该答应那林监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