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典计帮过季胥许多,她还托同乡的,捎了些办丧的赙钱回去。
王典计没了,陈车儿这样外头雇的,在甘家也站不住脚,被里头的牛典计排挤出去了,县里找活儿苦于没有门路,多有嫌他认奴籍做师父,不要他的,于是依旧在窑场做背砖的力气活。
那口信,就是季胥托服役结束的邓家大兄带回去的,食肆缺个算账的典计,问陈车儿可愿来她的食肆做典计。
陈车儿说:“多亏了胥姊说和,师父将他的本事教给了我,临去那阵子,还说起你,管你叫季蒸饼,嫌我做的蒸饼不够暄软,想吃你做的蒸饼了,还说你炖的烂烂的芦菔羊汤,他吃着很好。”
说起他师父,陈车儿不禁抹泪,
“得了胥姊捎来的丧葬钱,甘家夫人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师父走时是体面的,就葬在咱们后面那块坟山,逢年过节要祭拜也有个去处。”
季胥也想起王典计那老伙计,红了眼圈,好在有田氏宽解着,说:
“人有一死,走的体面就好,有你替他送终,可见这徒儿没收错人,你学了他的本事,他也算后继有人了。
快别哭了,吃点我们这里的果子,再和我说说别家的事,就说曾经偷了我的胡瓜,被我揪着打的那王麻子,他家如今咋样了?”
“他家……”
渐渐聊了别的。
因家里都是女娘,陈车儿又是成丁的大男了,住在家里不便,季胥带他去宿肆住的厢房,每日到家里来吃茶饭。
田氏问了他的尺寸,也在替他置办体面衣裳,等日后食肆建成开业,他就吃住都在食肆那边。
陈车儿跟着看了一路,被这大都邑的种种惊呆了,乍舌道:
“若非胥姊叫我来,就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富贵窝,也算长见识了。”
雨季过去,说话就要立夏了,田氏也不编蓑衣了,而是编那遮阳的斗笠,卖给那些来往学校的书生。
秋姑因她男人杨六贩货挣着钱,要从巴蜀回来了,并不来田氏家里编斗笠,每日守着旺儿读书。
隔着扇墙,有时都能听到她命旺儿读书到半夜,说:
“你的心野了,就知道跟着二凤他们蹴鞠取乐,都是住在这里不好,我已经找着了在蒙学边上的房子,等你阿翁回来,便搬到那里去!”
且和田氏说了,后角
门的房子赁到这月底,她男人杨六回来,就不再赁了。
“到时候我替你收拾好,保管和住进来时一样的。”
她来门口略说了说这话,编斗笠的姑子们唤她到里头说说话,她推说要去接旺儿,就走了。
月底,杨六被盼回来了,驾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亮,比离家时的一辆驴车、一身半旧不新的缊袍要体面多了。
街坊们都问他在哪里发的财。
杨六回来桑树巷这一路,和旧街坊们有说有笑的:
“我杨六过去承蒙照顾,这是在巴蜀带回来的茶叶,各位拿回家里吃。”
起初还捶田氏家的院门,在那里叫旺儿开门,只见他捧了不少新奇的玩具,泥车、陶人、竹剑……
街坊告诉他:
“你家去年就搬到后角门那里去了,这房子如今是田姑家买下的。”
他才醒事,也客气的给金豆一包茶叶,叫她给田氏的,说是家里赁了她家的房子,这是谢她的。
金豆接了茶叶进门,正好刮了阵风,将车轿帘子吹歪了,金豆看了一眼,进门了和田豆她们嘀咕:
“马车上怎么有个女子?”
季胥正在高市,只见一座两层高的食肆拔地而起,有工匠在里头粘窗、漆地,这是最后的收尾了,等内里装点得当,便能开业了。
以后她就能在这里安心做菜,吃客们吃好喝好,食肆有钱赚,家里的日子也就能越过越好了,这些光想想就令人幸福。
不过,后厨、典计虽说已经有人选了,但跑堂的还没定数,她准备雇外头的,要嘴皮子利索,能够迎来送往的,这些都得在开业前张罗好。
心里有了这事,打马到家,见田氏命金豆将一包茶叶丢到外头去,说:
“将这负心汉的茶叶丢的远远的!”
问了缘故,田氏比划说:
“你没瞧见,那杨六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后门的秋姑正和他闹呢,天底下竟有这样负心薄幸的人。”
“站住!站住!”
“旺儿!”
只见一具马车从桑树巷走了,上头是杨六并他在外头的相好。
连旺儿也在那车上,不哭不闹,倒像是自愿走的。
秋姑在后头追,摔了个跟斗,也没追上,艳阳天忽然下起了雨,街坊们都说:
“老天也看不过去了。”
“旺儿咋舍得走了呢?他可是秋姑奶大的呀。”
也有的说:
“秋姑总是将他锁在家里,逼他读书,孩子可不情愿跟他们走了。”
“你站哪头的?”
那人才不说话了。
刘老姑将秋姑搀了起来,说:
“旺儿还小,杨六给他带回那些玩具,也许一时迷住了,他日后就知道你这亲生阿母的好了。”
金氏也来看了这出热闹,因着秋姑从前呛过她,两人不对付,她的心要硬一些,暗自道:
“叫她轻狂,一个倡优戏子,反倒瞧不上我们这里的人,还要搬到槐市去,哼,这就叫报应!”
又过了几日,听说杨六在马坡街那里置办了一处小宅院,与那相好安了家,还使唤个仆人给秋姑送来了一封休书。
上面写秋姑殴打夫婿,擅妒,不修妇德,故而要休她。
秋姑不识字,还是那仆人站在院门口大声念给她听的,气的她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到马坡街去,找那对狗男女理论。
不过最后却是灰头土脸,心如死灰的回来了,人家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
田氏并这桑树巷的其他姑子,接连的去看过她,给她施些水米。
她一个妇人家,没有人请她唱戏了,以往是杨六托人捎钱回来,他们母子嚼用,如今一概没了来源,连口水、一根柴都买不起了,可谓家徒四壁。
次月初一这日,田氏本叫了肖姑她那做泥瓦匠的男人,来家里改房子的。
因秋姑说了,只租到月底,田氏原计划是将那间仓库收回来,改成四个丫头住的屋子。
那院墙也该推了,和家里的院子打通,更显宽敞,她们原来住的西屋则留作客房。
这事是年初的盘算了,突发了这档子事,季胥和田氏说:
“再缓缓罢了,马坡街那杨六家不容她,她如今身无分文,心又死了,一时也没有去处,等她过了这坎,索性咱家也不急要那间屋子。”
虽说秋姑这人性子颇傲,但心眼不坏,家里还吃过她给的乳酪酥,故而田氏也同意这样做。
正使唤金豆出门,让肖姑她男人暂时别来砸墙了。
只听院门响,却是秋姑登门了,只见她背着个简单的包袱,消瘦了许多。
“你不在屋里歇着,这副模样是要上哪儿去?”
田氏请她进来说话,秋姑从袖中掏出一串房门钥匙给她,
“说好住到月底的,今日我该搬的,那里我都扫干净了,剩些苕帚什么的,留给她们丫头住时用罢。”
“我记得你是关外嫁到这里的,老家也没个人了,这一走,可有去处了?”
田氏问道,秋姑叹了气,摇了摇头,
“先住驿站的大通铺,找份活计再说,你家的屋子,我恐怕是赁不起了。”
一个月一两半的赁钱,穷苦人家是不敢想的,从前还嫌这里的孩子市井之气,带坏旺儿,要搬到清净处去。
如今连住在这的一个零头都拿不出来了,只盼能找个包吃住的活计,有处檐头遮风挡雨了,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几下。
季胥在那里煎茶,倒了给秋姑吃,想了想,说:
“秋姑,何不到我那食肆去?我正要找跑堂的,等开业了,迎来送往那些食客,秋姑也就能住在食肆后院了,这些日子,就还住我家后角门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秋姑听的两眼含泪,
“你不嫌我?”
“怎么会,照我看,秋姑从前出入富贵人家,不会露怯,过去能唱戏,口条想必极好的,秋姑若能来,我可不愁了。”
田氏也对她的话点头,秋姑福身说谢,
“从前是我不好,只当你家没个儿郎,就是再出息,也不如人家有儿郎能够读书做官的,心里总有几分轻看了,一朝被休,成了出妇,夫婿作践,小儿也不理我,唯有你们这些姑子给我送水米……如今还愿雇我。”
动容处,还要下跪,被田氏母女拦了。
第166章
五月初九,这是田氏找灞桥的马道姑用龟壳算的好日子。
只见高市偏僻处不显眼的冷香街,今日非比寻常的热闹,新建的食肆碧瓦绣幕,门上朱红灯笼,纤丽星繁,扁上一块红布被挑下,看客们照着那大字念道:
“平安食肆!”
“平安食肆,好名字呀,好名字。”
门口乌压压停了一地的马车,都是昔日季胥登门庖厨,攒下交情的夫人家的,得知她的食肆今日开业,特来捧场的。
就是自恃身份,没有亲自来的,也遣了仆妇来送礼。
“刘夫人,送银碗一对,祝一金女娘开业大吉。”
只见车儿在门口捧了竹册念道,他学了算账,自然学了认字,就是有些不熟的字,也事先请教了季胥,早就练过了,如今清亮又喜庆的逐个念来,听的看客叫好。
“彭夫人,送描金漆筷一双,祝一金女娘生意兴隆。”
“宋夫人,送杂役一对,祝一金女娘福星高照。”
这是她们的姨母宋氏,想的周到,送来了自己府上调教出来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