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父可认识里头的劳力?我向你打听个人。”
亭父道:“那些劳力多是刑徒,我怎会识得,且那矿山又不是谁都能进的,就是那些送饭菜的厨啬夫,也不过送到门口罢了,你要打听人,我们这处不清楚的,得问问那铁官。”
季胥想到那冷面铁官,这口注定不好开的。
田氏这样隐晦的传递出她在矿山,可她没犯罪,怎么成了刑徒,被发落到矿山?
况且赖夫人一个郡守府的家奴,有何因由进出矿山,还有从前那些被赖夫人买来却不见踪影的健奴,她隐隐觉着,可能是被送到矿山了,那铁官看守严谨,这里头恐怕有猫腻。
她直喇喇的开口问田氏下落,反倒惹人警觉,只怕田氏在里头不好过。
因也未曾开口,就是赖夫人那处,也只能旁敲侧击的,那日问道:
“夫人这包头巾上的蔓草绣的真好,是府中哪个丫头的针线活儿?我也向她讨教讨教,日后给夫人做双鞋也拿的出手呀。”
却未能探听到想要的,只听赖夫人道:
“不是府里丫头的手艺,外头人孝敬的,也不知是谁做的,你有这孝心,逢年过节给我做了羊胃脯吃,便也足矣。”
她倒不好再问了。
据她观察,赖夫人出府归来,会有一卷竹簿自袖中取出,锁在炕边的箱箧里,不过那钥匙随身携带,就连服侍她的小丫头也摸不着。
年关了,府中宴饮越发的多,听说多有慕名来求丹药的。
季胥隔三岔五的要做羊,羊大羹、烂羊胃、羊腊,等等吃法。
她在宫中做粗活,舂米、烧火,包括在厨房处理羊下水,因也见过太官给做这些大菜。
说来也奇,当时的季胥才十二岁左右,并不会厨艺,可见了那太官做的西汉大菜,竟也能记下来,仿佛有这份天赋似的。
至今她脑子里都能想起步骤,能原样的做出来。
这日冬至,府中照旧设宴,郡守大人做东,要吃羌煮羊肉。
羌,是西北少数民族,羌煮,便是从西北传来的煮法。
置一炉子,内烧炭火,上头架一口小铜釜,取羊上脑和羊腿肉,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雪花纹理,到铜釜的滚水里烫了来吃,口感鲜嫩,有的还爱吃新鲜的涮羊脑。
这羌煮羊肉的吃法,和后世的涮羊肉极为相似,算的上鼻祖了。
季胥便给添了几碟蘸料,有胡麻酱、韭花酱、豆腐乳、虾油、香油,俱是她平日自己做的,也能一羊多吃了。
找阿母重要,但这份厨房做羊的活儿也得保住不是,是以她使出十二分精神来做,又逐一的告知的来取膳的丫头,这酱如何调配。
“胥,郡守大人说这羊肉做的好,命你去前厅领赏。”
前厅伺候的丫头到小厨房来叫人。
季胥跟去,只见厅内分案席地而坐,最上首便是这涿郡的郡守老爷,面蓄长须,两颧微高,在席上与人敬酒。
“喝,齐兄,今夜醉到蓬莱,问候神仙!”
“来人啊,将丹药呈上来!”
郡守老爷命道,这丹药借着酒兴吃下去,浑身发热,更为畅快,宾客脸上露出享受之态。
那西侧席坐的便是这家二爷,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术士的峨冠,手持耳杯歪在席上,玉面微红,一副醉态。
小厮捧了一丸丹药到他身侧时,他捏玩了片刻才吃了下去,指着才进来的季胥道:
“你来,伺候我用膳。”
一语才落,季胥分明感觉到他身后的两个大丫头面有不善,她捧手躬身道:
“我才从厨房出来,身上油腥重,只怕污了二爷。”
实则来主子面前领赏,传话丫头便让换过衣裳,以求整洁体面,不脏了主子的眼,话说成这样,那二爷还是不改口。
她只能默默的移了过去,在左侧跪坐下来,给他倒酒涮肉,照他的指示蘸酱。
只是这人并不吃,竟将身子倒在她身上,呼吸很重。
外表看似狎昵,季胥的角度,分明看见他将手指插进喉咙。
紧接,当着众人的面吐了出来,席子全是酒液,并那才吃的丹药。
“你会不会伺候!”
身后的大丫头发问道,见她将肉蘸了胡麻酱,又道,
“二爷不能吃胡麻。”
呼啦啦的人将呼吸急促的二爷搀回院中,这样一来,季胥的赏也没了,晦气的退出来。
宴也渐要散了,赖夫人正在厅外候着,散宴了说话要陪客进炼丹楼选丹药,只是方才没忍住喝了盅酒,打湿了袖子,叫住她道:
“你到我屋里,将箱上那件绛紫衣裳给我取来。”
季胥去了,那衣裳一取,袖口里头掉出串钥匙,她不禁看向那口带锁的樟木箱箧,素日赖夫人带回来的那卷竹簿,便锁在内里。
.赖夫人,衣裳取来了。”
季胥捧住跑来的,那赖夫人神态严肃,速速到侧室更换了,便随郡守老爷,陪客入了炼丹楼,中途摸了摸袖口的钥匙,依旧还在。
季胥送完衣裳回到下人院,心情转好,她悄悄的同季凤道:
“明日将厚衣裳穿上,别声张,咱们也许可以见着阿母了。”
第102章
城北黑矿山,简易的窝棚像鸡埘一样拥挤在一处,上面铺的苇草被积雪覆盖,窝棚前挂着些破烂的巾子,地下堆着陶盆、脏衣、筐笼、镐头。
再往里,是一地的脏鞋,内里冰凉的大炕上,竖着挤睡了二十来个人,盖着的布衾早已黑到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个个面多黑屑,不知多久未洗了,显得眼珠白的突兀。
这是田桂女在这座矿山的第二个年头了,那年在沔水翻了漕船,她扳着一块浮板,命大的活了下来,只是身上盘缠尽失,只能沿路讨饭,一面找活计挣钱。
没成想进了家黑店,也是后来回想才知,这店肆专对那些独身漂浮在外的浪人下手,讹你偷了东西,要将你送官发落,实际上就是将人卖做奴隶。
田桂女便被卖来了这座矿山,做了攻山取矿、背矿的矿奴。
只见她裹了件抽线飞絮的缊袍,冲皲裂的手指头哈了口气,到窝棚门口敲了敲悬住的铁块,叮叮叮的。
里面大炕的人便陆陆续续的起来,背负筐笼和铁镐,下矿上工。
这些人缩着身子减少和冷气的接触,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们中间,有一等因违律犯罪,被判作刑徒,罚到这处做苦力的;也有一等,因家穷自主的卖身为奴,被买到这里的,成了矿奴的;
还有一等,和田桂女遭遇相似,原是编户民籍,属于庶民,被贼人强行略卖为矿奴的,这一等人,起头到这封闭的矿山,也哀天叫地的喊冤。
然而这里四面筑墙,望楼有郡兵站岗,矿周围有郡兵巡逻,矿山内外,还有铁官监工。
那冷面铁官从不理会他们的冤屈,每日对他们只有挖矿的指标,动作磨蹭了要受鞭笞,没做完连馍也没的吃,折腾个十天半月,人就渐渐的消停老实了。
田桂女敲钟后,自己也在
最后负笼下矿了。
这座黑矿山与翠嶂相连,隔壁那座高山,并无矿脉,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重阳那日还有四民在登高踏青,指着下面这座黑矿山交谈。
季胥她们姊妹仨,这日就登上了半山腰,冲着矿山张望。
季胥的心都提了起来,她能找到这处,皆因用那把钥匙开了赖夫人的箱箧,里头那竹簿,竟是账册。
一看才知,这赖夫人偷偷的运铁矿出来卖钱。
其中有笔账记道:城北黑矿山,桂奴,二两。
她看到这“桂”字,心下激动,将竹簿原样的放好,这日方试着找来簿上写的这座矿山,只是铁官驱赶,靠近不了,只能攀登隔壁的山脉,从高处眺望。
“那是阿母!”
只见那背影肩负竹笼,手持铁镐,向漆黑的山洞口去,隔着山谷的距离,人影看起来就豆子似的大小,还有遮遮掩掩的树杈,也不知季凤是怎么一眼认准的。
“是!是阿母!”季珠也道。
季胥和田氏多年未见了,看住认了认,凭着记忆道:“瘦了很多。”
三姊妹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阿母,忧的是阿母被拘在这矿山成了矿奴,不知怎么才能出来。
她们的鞋踩湿了,也没察觉,只在这看住了。
“桂奴,朝食来了!”
那抬了饭筐的郡兵,叫的正是田桂女。
她到这座矿山一年多,靠着挖矿利索,表现老实,成了矿奴中的小管事,这里发馍了、那里送水了,郡兵先知会她,由她组织发给底下的矿奴。
只见她又敲击了那铁块,矿奴们聚集过来,这次脚步明显更快。
朝食是一个馍,半碗白粱粥,这个天气送来都是又冰又坚的,没啥口感可言。
可若是不吃,就没了,得饿到晡时才能吃着下一顿,因此都狼吞虎咽。
田桂女逐个发完了,运气好,只见筐内还多了个馍,她悄悄的塞在了自己怀里,留着中午打点肚子,或是塞给旁人卖个人情。
这正是她一改刚来这撒泼闹事的做派,卖力挖矿,争做管事的缘故。
隔三岔五能贪点吃喝;最要紧的是,还能和把守的郡兵、甚至据说是外头那郡守府的赖夫人说上话。
这里的矿奴、刑徒被严密看守,吃喝拉撒都在矿山,禁止外出,连管事也不例外,能与外头的民籍官兵说上几句话是很难得的。
她踱到一个尖腮郡兵附近,悄声问道:
“赖夫人那可有松口了?那矿洞里我已存住十笼黑蒜子了,只等她点头,夜里便能往外运。”
他们将铁矿石称作黑蒜子,赖夫人几十年管着买办矿奴的事,当初田氏也是经她手,送到这四面黑山的。
这赖夫人虽是家奴,但也从矿山里捞肥水,她买通了个别把守的郡兵,并各山矿奴的管事,趁夜便运矿出山,由她偷偷的卖到黑市,这大小几十座矿山,恐怕不少条线都被她买通了。
田氏这小管事,当初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是矿奴,利益线上最低等的一层,只能跟着分点汤沫子喝。
上半年她给家里女孩寄去的二两银子,两身衣裳,正是这样攒出来的。
后来还将业奴,偷偷的藏在矿笼里,瞒着上下,转交给了郡兵,随着矿石被运到外头,助他逃出了矿山。
他也承诺自己,出了涿郡,便找邮舍帮她寄信和衣裳给家中,田氏盼见女儿,可也深知这里遥远凶险,并未要业奴在信中说的多详细,恐她们担惊受怕。
邮信的主要目的,还是藏钱给两个小女儿,她走时以为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不想误落此地,家中留的钱财哪里够撑到此时,只怕两个要饿死了,只盼着乡里接济,季凤也能讨到饭食度日,撑到她将钱寄回去,一时也悔恨莫及,当初入了贼人的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