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乡啬夫单单去胥女家说这事?”
乡啬夫看了眼相送的季胥,方才得她相嘱,勿要将自家得了赏银的事告诉旁人。
他也知道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田啬夫同样的嘱托过他,因借口道:
“她家是四年前的苦主,这样相关的大事,我自亲来告诉她了。”
众人听着在理,“四年前可也有告示说赏银五十两,案子破了,也不知谁得了赏银。”
“四年前的告示还能做数?官府才不认账。”
七嘴八舌的,渐渐散了。
晚些时候,庄盖邑自县丞府应酬完,回到了公田。
田垄上的草舍便是他简单安身的地方,周围的秧苗刚插下去,还没成熟,也不用日夜守在这。
尤游徼说:“这地方不好睡觉的,邑兄随我回家住。”
他是来送那份龙舌的,果在这处寻着人。
这草舍狭小,摆一张床就不剩地方了,收拾的倒是干净,窗台那还有支竹筒,倒插着带毛的木柄,笔不似笔,拂子不似拂子的。
他拿来打量道:“这是何物?”
“牙刷子。”
庄盖邑夺回来,搁回竹筒,身上穿的短衫皂绔,刚从河边洗澡回来,水珠还留在臂膀上,陈年的旧伤长出嫩肉,显的鲜红狰狞。
“我习惯住这了,东西可送去了?”
尤游徼知道劝不动他,点头道:
“我做事邑兄放心,尽数送到了,这是那胥女做的,特让我带给你的,我先前在
她家吃了,味道是真好。”
说罢将那包绿油油的龙舌打开,见庄盖邑看住,因道:
“邑兄不认识?龙舌,我们这春日有吃这个防病的习俗。”
庄盖邑只见过庄氏里的人家吃这个,自己未尝过。
他骨骼粗、手掌大,那龙舌经他拿着仿佛小了一圈,一口就塞了一个,点了点头,紧接两个、三个,这包有八个,全给吃完了。
话说季家二房,
季胥送走二人,返身至堂内。
只见那放有银饼的木案,凤、珠二妹,花猫子头一次见着如此硕大的鱼,左右护法似的,一人一边跪坐着,扒着案沿,视线紧盯,半步不离的守着。
见她回来,嘁嘁喳喳的问起缘故,才知季胥前些日子遇见了那贼人,难免心惊肉跳。
季凤拉着她,见胳膊腿都好,方安心,口里念着神仙保佑。
“凤妹放心,她归案了,阿姊不能有什么事,咱家还得了这笔钱。”
季胥道,这可是五十两,豆腐肆一年到头也赚不来这些钱。
“好些钱,可放哪里呢?”
季凤先是呆,后是大喜,对着银饼摸不够,最后又愁道,在屋子里东找西看,觉着放哪都不踏实,悬心吊胆的,怕丢了,怕被偷了。
“放这!”
最后季胥指着西屋墙角,那口浸菹菜的双领罌道。
“菹菜罌?”
季珠一时以为阿姊要将钱藏进罌内,还在想,那不是和菹菜混在一处了。
却见季胥一点点的,将笨重的双领罌挪开,用锄头掘了个一尺深的洞,再将布橐包好的银饼藏里头,用土重新掩好,再挪回双领罌。
“这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不起眼的菹菜下面会有银饼,小珠,我们在外头玩,也千万别说给旁人。”
季凤道。
季珠乖乖应好。
今日在豆腐肆挣的散钱,季胥仍旧用钱袋装着,藏在衣柜的被子里了,这些日常嚼用足够。
至于埋起来的五十两,换算下,能买五具牛车,或者十四头驴,八百三十只鸡。
若是买稻谷,足足能买一千斛;买豆子的话,能买到千六百斛。这样的粮食,足够乡里普通的五口之家吃七年,若是她们姊妹仨,能吃上十五年,可见是多大一笔财富。
这就是她们姊妹日后的底气了,遇上大事挖出来应急,若是将来开更大的店肆,也能用作本金,季胥这心,又踏实不少。
这处拾掇完,她们捧了龙舌来吃,软糯香甜,略有一丝丝鼠麴草的清苦。
“这包明日去书馆,给你们同袍分着吃。”
季胥给她们各包了一份,两个妹妹在书馆人缘好,也时常带些同袍分的肉脯回来,季胥想着不能光吃人家的,因此准备了。
凤、珠二人得了,放在各自的书箧里,这可是她们自己做主的东西,就像平日攒下的钱一样,一时开心不已。
季凤素日惯会持家,可也不是那爱占便宜的性子,已经在想,要分给哪些人了。
“这龙舌真好吃,外头没有这样的卖,是你阿姊做的?”
“你阿姊手艺真好,我家的厨夫就做不出来。”
次日,书馆的学生吃了,连连说好。
一圈分下来,姊妹二人又得了好些肉脯,兔肉、鹿肉的都有,这些都是肚子饿时,可以随手拿来吃的。
像阿姊做买卖,忙的时候不便吃东西,嚼一块这个正好,季凤拣了那些碎的进嘴里,大块的都用手巾好好的收着了。
下半日归家,牛车慢慢的走在田陇上。
遇着一群孩童,肩荷锄头,唱着歌谣,成群结队的向牛脾山去。
见牛车来了,驻在路边相让,小雏鸭似的挤在一处,日头下眯着眼笑,格外朴实。
“那是二凤、小珠她们!”崔广耀道。
“要叫她们吗?”
她们二人近日读蒙学,又因怕吴粱兄妹报复,有阵子没出门了,面皮都养白了不少。
坐在牛车上,扎着对红头绳,短襦都是细布的,袖口也没有风干的鼻涕,手上扶着书箧。
在他们看来,就和那富户家养的女娘一样,一时都有些生疏了,或是怯了,并未吱声打招呼。
还是季凤瞧见他们,趴在车沿问道:“往哪里去?”
“去牛脾山挖野笋!”王利道。
“阿姊,我和妹妹能去吗?”季凤问。
牛脾山不远,路旁又有侍弄菜园子的乡民,这群孩童人多能作伴,季胥便放了她们。
凤、珠二人回去换了身补丁的旧襦,弄脏了也不心疼的,扛了锄头赶上他们。
孩子们正在原地等她们呢,见姊妹二人这样,又觉着可亲起来,话匣子打开了,问她们蒙学学了什么、先生可有打骂学生,还夸她们方才的衣裳好看。
到了那片毛竹附近,各自散开找笋。
这片的笋但凡冒尖,便有进山打柴的人挖了回家,因此地面是看不到有笋尖的,都还藏在地里头,得靠眼力找。
季凤眼尖,先找着一块隐隐有裂开之势的地面,一锄下去,果有褐中带绿的笋尖。
“这么快就找着了?”
“摘果子挖野菜,你的手还是最快的。”
季止见状,越发将眼睛在地面巡视,她倒不信了,还比不上季凤在书馆读圣贤书的,果让她找着一个,就是小点,但有些还空着手呢。
季胥在家饮牛驴,这牛和驴,平时喂豆渣,偶尔搀些买来的草料,毛色光滑,可见是养的好的。
又到鸡埘里,拣了四个鸡子,因不做菹菜肉脯面卖了,鸡子又有富余的了,攒在陶罐里,数了数,有二十个。
她到菜地里,割了一把春韭,来炒鸡蛋,又到西屋墙角,拣了些芋头,准备做芋羹。
这芋头是去岁买的,那时买了半麻袋,倒在架子上通风存储,现在也还能吃。
做好时,日头也落山了,余晖烧红了山头,季胥去牛脾山唤妹妹来家吃饭。
一路上,有不少在院门口大喊自家孩子回家用饭的。
“成天在外头,心都野了,哪日被贼人掳了你去!”
大人冲疯跑回来的孩子念叨,关上院门还能听见。
季胥是个心静的,或说心淡的,偏偏最爱这样的景象,热热闹闹的,生活在这时候有了实感,路上招呼不断,
“胥女,上哪去?”
“可有吃晡食了?”
她都应了,到了牛脾山,有些孩子已经抱着笋下来了,一路应着大人的叫唤,
“来了来了!”
“胥姊,二凤还在挖呢,她运气好,一找就找着颗大的,这会子还没挖出来呢。”王利跑下来道,手中抱着颗小的。
季止瞅见她,别了脸没有言语,走开了。
远处季元在唤她,她出嫁的日子定了,就在四月,寒食节后,近日不怎么出门,在家做针黹活儿。
季胥听说了,找去毛竹那,一时睁大了眼。
季凤为挖竹笋刨出来个大坑,她是坐在坑里的,远远的只能看到她的脑袋了,季珠则在旁边用木棍戳,卖力的很。
“阿姊,快来看!这笋都快有小珠高了,王利他们说我挖到了笋的祖宗!”
季胥也还是头次见这样粗大的,因她坐在坑里,又是好笑,说:
“让阿姊来,挖了咱们回去吃饭。”
说罢接过锄头来替,挖了一会子,可算见到根须毛了,这就是到头了,用锄头撬了下来,一根完好的大笋抬在坑边,足有大腿粗,手臂长。
又在大坑里刨到三颗小些的,这些还没来得及冒头,肉眼是不可能找到的,这是坑挖大了才能找着的缘故。
最后一大三小的笋,满载而归了。
这笋吃新鲜的最好,她也不嫌麻烦,现剥了壳,切出小截,用来炒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