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小心翼翼捧起来,爱不释手,怕拿出去伤了画,于是又小心翼翼放下来,“我去喊他们进来瞧——”
说着又风一般卷出去,扯着爹娘跟大哥进屋,一家人对着画细看半晌,徐娘子叹气,
“二郎也不知在汴京姑母家中如何?”
甄家人口说来也简单,一脉单传下来的,甄家祖父过世的早,他老人家身子向来不好,眼看着甄父与徐氏成了亲又生了大哥儿,挺了一年到底没撑住。甄家祖母如今健在,说来徐氏与甄掌柜的之间情意,少不得这位甄家阿婆的添油。
她偷去算过,徐氏旺家,更是儿孙满堂荣华富贵的好命格,这般好的人,自然留在自家好,便将二人凑了一对,也是甄父与徐氏自小一处长大,确有情谊,不算乱点鸳鸯。
甄家阿婆是整个家里最闲不住的人,这几日庙里有豆腐斋,她住到庙里吃斋菜去了,叫家里等到初一再去她接回来。
甄父底下还有个妹妹,当年嫁给了一穷秀才。
这位秀才妹夫姓董,父母双亡,从前是在庙里借住的书生。甄家姑母去庙上香与他看对眼,甄祖父在时亲自考量过董秀才人品,一家子都觉得董秀才虽年纪大些,家境贫寒些,但为人上进性子稳重,是个可堪托付的人便也没多做为难。甄姑母嫁去过后,董秀才便由甄家资助进学,三十岁上中了举,一路考过省试,第二年上京面圣赐了进士出身,再过二年又经恩师疏通补到汴京城里做个没甚油水的末流小官。
甄家与董家两家这么些年书信往来甚密,姑父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只是到底山高路远,许多年未见,寻常只书信往来,再有年节里托人送节礼,汴京城里居大不易,为官的对外开销打点甚巨,甄家如今日子好过,故而甄父跟徐氏也常贴补这个唯一的妹妹。
甄父名讳甄士德,妻徐氏唤徐翠芝,从前是甄家买来的丫头,据说当年想同甄家做亲的不少,甄家二老跟甄父只叫她一人吃的死死的。
夫妻二人从未生过龃龉,日子和美,成亲过后有四个子女。
大郎甄从俭,今年二十,在学堂念过几年书,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便跟在甄父后头学了手艺在二食店掌勺。
甄家二郎名唤甄从俨,今年十八,书念的极好,自小到大教过他的先生没有不夸的,去年院试已过,排名甚是靠前,如今外人都得见他都得喊一句秀才公,每月还能领些米粮呢。腊月里董姑父来信让他莫要死读书,要出去见见世面,又叫他今年亲去汴京送年礼,这一去姑父姑母便将人留在汴京,求了关系进国子监读书,故而二郎现下正在汴京一心进学。
三娘就是宝珠了,今年十五,生的一副好颜色,虽年纪轻,但这甄家看着是徐氏做主,遇着事儿还是得问宝珠,只因三娘实在聪慧。往常食店太忙,她若在前头帮忙,总要遮掩些相貌,到后来徐氏怕她相貌太过出众,不敢叫她常到前头来帮忙,这平江府有权有势的不少,一家子平头百姓到底怕惹出祸事。可恨饶是这般小心,到底还是叫那孙家注意到了。
最小的便是宝瑢,宝瑢年纪小,但她出生以后家里事多,常顾不上她,于是一家上下也多娇惯着她些,但她也懂事,小时候徐氏要看顾店里,常顾不上她,便将人栓在柜台边上,一边顾店一边顾她。
许是打小儿接触的人多,便也养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会走路开始就在店里磕磕巴巴的迎来送往,婶子大叔叫的好不亲热,生的一副粉雕玉琢的团子样儿,叫人看了便心软几分。
董姑父读的书多,甄家四个孩子具是他给取的名儿,许是由他取名的缘故,甄家几个孩子虽见的少,但他格外上心,连读书也是他特地写了信来叮嘱的
——四个孩子都要送去读些书,不为作多大的学问,只为识字明理。
也正因此,才晓得二郎于读书一途极有天分,宝瑢在画画上头格外热心。
晚间一家子坐一起吃饭,徐娘子将花婆子来说亲一事告诉甄父,甄父脸色当即便有些不好,宝珠被那虔婆子找上门来要说亲,想那户人家定是门第不一般,否则有甄家姑父这个京官的名头在,寻常人并不敢找上门来。
大郎啐了一口,“想是我在灶间没听到,要不然定要出来将她打走。”
花婆子一事总叫甄士德有些不安,夜里点了灯烛写信打算叫人捎去汴京,实在不行叫宝珠去汴京躲些时候,一年二年过去,这事儿也就没结果了。
信拿到驿站送出去,一家人心里还是有些惶惶,连着几日那花婆子不曾来找,更叫一家人心头不安。
初一一早宝珠雇了驴车去寺庙接甄阿婆,寺庙就在城外不远,如今二月里,一路夹道绿意深深,春意正浓。
人在庙里,甄阿婆穿的还格外花哨,现下才到三月天,早晚仍冷着,甄阿婆却已经穿上了春衫,宝蓝色缎面外衫瞧着那叫一个富贵,头上珠圆玉翠,打扮的比一般年轻妇人还要俏呢。
宝珠来时她正站在庙门口,同边上另一个阿婆叙话,那阿婆有些耳背,说起话来鸡同鸭讲,甄阿婆也不管,自说自话。
这慈云寺捐一两香油钱能吃四五天,庙里头斋菜做的也好,甄家阿婆最喜欢来,有的吃有的住,还能与一般年纪的阿婆论家常。
“阿婆,回家了——”宝珠下车来扶甄阿婆。
甄阿婆笑着同边上一般年纪的阿婆挥手,“下月说是春菜斋,咱们还一道过来啊。”
“你家里车到了啊?”那阿婆笑着握住甄阿婆的手,嘴里说的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车到了你就先走吧,我家大郎一会也该来接了。”
“下月圆慧师父回来,他做的素三丝最好吃,再来吃阿——”
甄阿婆上了车,又同那位阿婆挥挥手,驴车慢悠悠从慈云寺往西市坊去。甄阿婆一路说着庙里见闻,阿桃专心听着也不打断,这些话阿婆她回去还要同家里人再说一遍的。
今儿宝珠不在食店,花婆子像是算准一般来了。
徐氏见人来没露出半个笑模样,不过这花婆子脸皮也厚,立在柜台边自顾自笑,也不管徐氏冷脸。
有人来结账这虔婆笑的食客都觉得悚然,等客人走了她又拍拍徐氏的肩,“要我说,你家三娘天仙般的人,若说个普通人家,日日抹桌洗碗实在辛苦劳累……”
徐大娘想到宝珠昨儿说的话,便欲打听着婆子是替哪家来说和,
“花大妈你这话说的,嫁去哪家不得辛苦劳累,宝珠还小,便教她在家多享几年福罢!”
花大妈眼珠儿一转,笑的龇牙,“这孙官人家中奴仆成百上千,那官人又是个疼人的,断不会叫你家三娘吃苦,到时有这么个牛气的女婿,你还开个甚的食店,只管日日在家吃喝享乐岂不快活——”
徐氏一听这孙大官人,心当即凉了半截,这孙家整个姑苏城哪个不知哪家不晓。
那孙家老太爷乃是景阳伯,虽说爵位到他
这一辈已不能承袭,可孙家大房老爷早早入仕,如今在任两浙转运副使,二老爷看着只是花银钱在衙门典了个小官,在平头百姓这儿却是顶了天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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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至于花婆子口中的孙大官人便是孙家二房老爷长子,顶有名的浑人,去岁犯了事打死个人,苦主告去衙门,审案时衙门口围的水泄不通,末了找个家丁替了罪,那孙大官人只关了两天便叫放出来了,那家丁倒是牵连的没了性命。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连茶馆说书的都将这事儿编了书来讲,可外头风言风语碍不着孙家身价,这位孙大官人自那行事愈发猖狂的没边,本就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后面更是看上哪家姑娘便要强抢,连那已有夫家的妇人都要强占,家中姨娘妾室一双手都数不清,更遑论外头还包了甚些个粉头戏子。
徐氏是个一点就的炮仗性子,一听她说是这个孙家,登时脸便忍不住抽搐,一双拳更是捏的死紧。
花婆子见徐娘子脸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摆了摆手,“外头传言都是人家编排出来的瞎话,孙大官人再好不过的人,你家姐儿跟他只有享福的份儿。”
若不是当着面,这虔婆又有孙家保着,徐氏怕是要一口唾沫飞出去了,去年衙门审案她就在看热闹,这花婆子还敢这般闭眼胡沁。
“去岁闹出的那一桩事儿,跟咱们大官人可没甚干系,只是底下人借着官人名头生事罢了,你也晓得,底下人犯事,做主子的哪里还有功夫时刻盯着不是?”
花婆子办这种差事最有一套,恩威并施之下,哪个良家说不动。若是亲娘说不动便去找亲爹,亲爹说不动再威胁,要么答应,要么没命,棍棒底下总能逼人就范,若不想一大家子都折进去,便老老实实应了她。
花婆子话里带上几分威胁,“再说,那等人家极要里面,寻常孙大官人是再好不过的人,可真要得罪他,他也是有几分脾气在的。”
徐氏笑,“你老人家言重了,咱们小门小户的,与那孙家做亲实在不合适,还是那句话,三娘年纪小,我们舍不得,她大哥二哥都没娶亲,她怎好先聘出去,女儿家是娇客,我家也没到那等缺衣少食的田地,必定是要多留几年的,若到那时孙大官人再想提亲,再做商量也不迟。”
花婆子知道徐氏当家,从徐氏这儿劝不成,这事儿大抵好言相商是谈不拢了,原先的摆起好脸也懒得摆了,言语之中夹枪带棒,
“你家开了两间食店,在咱们平江府也算殷实人家,只是再有些家资又如何,有房在京做官的亲戚又如何?远及不上孙家门槛儿,孙大官人瞧上了你家姐儿是抬举,你当真不识抬举,吃亏的是你自个儿。”
“什么吃不吃亏的,您也说了,那等人家远不是我们这小门小户能攀附上的。”徐氏低头看账簿,再不抬头了,她心里也道不好,无论如何这梁子得结下了。
“既如此,你们便好自为之吧。”她早也打听过,这甄家惯是徐氏做主,既说不动徐氏,也不必多费口舌,更不必几次三番来低声下气来说和,叫甄家晓得其中利害,自然有她来求的时候,花婆子冷笑一声挥袖便要离开。
徐娘子心里发了愁,一回两回的,再来这花婆子就没这么好的姿态了,说不动自然要使些手段来。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谁也没心思动筷子。
自花婆子走后徐氏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这会一家子在一起关了门说话她才开始骂,“黑了心的毒婆子,却原来说的是那个孙家,真真烂了肚肠的老货,怎不叫掉茅缸里头呛死,孙家那黑了心的臊王八,一身的臭官司也敢来说亲。”
甄阿婆才回来,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拉着大郎问,大郎顾及不上祖母,气的拍桌,
“后街上有家女儿生的标志,花婆子鼓吹孙家抢去做小,才进孙家没几日,大年下里的人就没了,草席子一卷不知扔到哪里,家里人去找,连尸首都没见着,去孙家要说法反倒被棍子打出来了,下回那花婆子再来便将她打出去。”
“这虔婆替孙家办事,下回再来怕就不好打发了,真要伤了她,恐怕立时便有由头要作出什么幺蛾子来。”徐氏摇头。
徐氏嗓门大,甄家阿婆从三言两语里头也拼出了大概,她惯爱凑热闹的,去年孙家官人犯事便还是她头一个知晓的,这下知道那孙家盯上了宝珠,气的呵哧呵哧直喘气。
宝珠怕甄阿婆气出个好歹,一边替她顺气儿一边宽慰。
这孙家确实不是好惹的,夜里一家人还在想法子。第二日麻烦就上门了,两个食店一个客人都没有,只一群混不吝的地痞从早上不吃不喝坐到下午,凡有要进店的都被恶声恶气拦下来,甄父无奈,却也不好轻举妄动。
到了半下午,两家食店只得说打烊了,好声好气将人送走,提早栓门落锁。连着几日都是如此,甄家一家人也实在头疼。
宝珠叫甄父跟一食店的账房二食店的伙计都说了,这几日先闭店,工钱暂且按半数计,什么时候开张回头再说。
门口贴了告示,这几日一桩生意都没做成,一连关了三日,连左右邻里都来问了,宝珠也嘱咐一家人对外别说太多,叫甄父出去只同人说是店里重新整修,没露别的话风。
只是长久下去不是办法,那花婆子没找过来,一食店的账房先生和二食店的伙计却先找来了,如今养家不易,二人想辞工另谋营生去。
甄士德也理解,叹口气说了两句挽留的话,只是二人去意已决,甄父只得给二人结清了月钱,客气将人送走了。
总关着门也不是法子,一食店开了一回,似乎有人盯着,一开门一群地痞便呼啦啦进来,将食店挤的满满当当,又对欲要进来的客人怒目。
索性还是关了门。
在这府城之内开店,总归有几门常走动的靠山,甄父备着厚礼找去,即便关系好些的,譬如董姑父的昔年同窗,也摇头不愿应,只暗里提醒他家得罪了孙家,更多的那些交情浅的人家,别说见人,连门都不愿开。
宝瑢知晓后气的咬牙,“年里收礼时个个笑眯了眼,拍着胸口说什么事儿只管去找,真有事儿也吓得跟孙子一样,有些人就账上还赊了许多银钱,横竖生意做不成了,往后也不必他们照应,明儿我便挨家讨去。”
姑苏鱼米之乡,本就是富庶之地,那些官爷常得底下人孝敬,个个肚里都是肥油。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开门做生意的,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更多些,凡手中捏些小权的,总要吃拿卡要一番,嘴上说的好听,这些个银钱不算甚,实则一毫一厘都想往口袋里塞。这些人来食店吃饭时常吃的满嘴淌油,到付钱的时候个个脚底更是抹了油,怕得罪人要账又不敢要的太凶,如今两家食店账面上还有七八十贯钱没收回来呢。
孙家这事儿就像被人勒着脖子吊在水上,割断了绳就要被淹死,不割断绳要被勒死。
全赖那花婆子,贼婆子引的孙家注意到了甄家,孙家又是惹不起的高门大户,若得罪了,一家子从上到下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叫宝珠进火坑,一大家子是宁死也不会答应。
“一家人便是在孙家门口整整齐齐吊死也不能应下这烂事。”徐氏最终拍了桌子发话。
宝珠始终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几人说完了话,她方才开口,
“甚个死不死的,阿娘也不嫌晦气。那孙家逼人太甚,只是他们势大,咱们实在惹不起,既惹不起,只得唱一场大戏。”
……
一家人如何商量且不提,只说次日黄昏,花婆子敲响了后院的门进来了,后头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地痞,不等甄家人让自顾坐到凳上。
徐氏慢悠悠从灶间出来,看是花婆子,笑了一声,叫阿忠去倒茶来。
花婆子笃定这甄家要服软。甄家日子过得不错,除了这两家食店,有一家铺面在收租子,城东还有间大宅,在姑苏城已算很不错的人家。
可那又如何?即便这般人家,到她跟前儿不还得做小伏低,想到
这儿她心里也泛起一丝快意。
阿忠倒了茶来,她故作姿态并没有接,只看着徐氏问道,
“早先问了徐娘子,也不知这些天你们家想明白了没有,那孙家的的确确是个好人家,孙官人是可堪托付的郎君,配你家姐儿再合适不过的。”
徐氏听着心里直骂,她不喝茶更好,自家接过阿忠手里的茶抿了一口,还想配宝珠,那孙子腌臜的便是拉去配狗都嫌臭烘。
“三娘都尚未及笄,年纪实在小了些,不如劳您去说说,叫孙家等两年。”
徐氏几次三番说的都是这话,花婆子挂了脸,又冷笑一声,“这般年纪已不小了,孙家势大,倘或你家能对孙家说个不字,今儿我也不敢过来说这番话。”
十足一副小人做派,欺软怕硬的模样叫人倒胃。
甄父从门外进来,横竖铺子里关了门歇了生意,他同大郎一起将店里能用的菜譬如咸鱼腊肉一类都去讨回来了。
一进门见花婆子面上亦没什么好脸色。
“掌柜的回来了?可巧我正要给你家道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