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阿忠送豆家来,家里特地给他配了一架骡子车,天冷河面结冰,船都不走了,二人是一道赶车回来的。
霜冻以后田地都冻硬实了,地里没了活儿,刚好得空从塘里起鱼,水患那时鱼虽跑了一些,但塘里还有不少,今年将大鱼捞起来明年开春好再放鱼苗下去。
除了捞出来的鱼,还从泥里挖出许多黄鳝泥鳅,这玩意儿经活,用桶养了连着赶了这几日路,桶里黄鳝泥鳅都还是活的。
许州虽远,但现下天冷了,篮子里头又搁了敲碎的冰块,这一路鱼还算新鲜。
塘里多的还是鲢鱼鲫鱼,也有些鲤鱼,上回带家来的咸鱼干还剩不少,这些鱼也就是吃个新鲜不必再留着腌晒,留了些自家吃,又给姑母家里送了些,余下想着挑出去走街串巷的卖了。
年下祭祖宴席都要用鱼,这几日鱼行里鱼肉都在涨价,连咸鱼都贵了几文钱。
阿忠拉了鱼回来巷子里人也瞧见了,一个二个都来问,一斤比鱼行里头便宜几文,瞧着也还新鲜,大哥打秤宝珠收钱,一家来买上几条筐子里鱼就卖的差不多了。
等巷子里邻居各自都买过,还余下四篮子,这活儿便落到阿忠与大哥头上,他二人一人挑了两篮子沿街巷叫卖,蒋实没来过汴京,也跟在后头瞧热闹。
中午用鲫鱼烧了一锅鱼汤,留了一碗鱼汤放了一下午,现下已经结了鱼冻了,这鱼新鲜,做的鱼冻不腥气还嫩滑了,宝珠爱吃鱼冻,家里其他人都不吃,正便宜了她。
锅烀着早起去买来的大猪头,早起大哥去买回来的,这时节猪肉贵的骇人,这猪头肉也好吃,索性买了个大猪头来烧,宝珠往灶下添了把火。
爹娘不在家,大哥跟阿忠去卖鱼,宝瑢阿秀在屋里,一个画画一个纳鞋。她开了橱柜,一个人端着盘着吃的正香,就听外头有人敲门。
宝珠放了碗问是哪个,人走到门边才听到原来是隔壁的那位租客。
裴砚清站在门外,夏天一过,他人倒是白回来一些,瞧着竟多了几分书生气。
先前不觉得这位大人有什么不同,自去过一趟瓦子里头,才知道许多戏都是按照他来演的,听说他审的案多,杀人同杀鸡一样。瓦子里头说书的唱戏的将这位裴大人的事儿都编成故事来演,那些戏演的夸张,还要说些肠穿肚烂的词儿。
先时对上他还没什么怕的,现在竟有些没由来的心虚害怕。就连原先觉得漂亮的眼睛,现在再看只觉得阴沉,这位大人眼神盯着人时就行盯着猎物鹰隼一般。
不知是天冷还是怕了这人,宝珠打了个寒噤。
宝珠心里的百转千回没人知道,落在裴砚清眼里还当她是冷的,他抱着一篮金柚,脸上似乎在忍着笑,再一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你……上回你阿娘赠了水果,往日里又多有照顾,年下衙门里发了果子,我独身在外也吃不了许多,便作回礼。”
宝珠看到柚子立即便想到了蜂蜜柚子茶,这一篮柚子可得值好些银钱,明年开年去摆摊,正愁摊上赠些什么热饮好呢。
瞌睡来了送枕头,宝珠满心欢喜接过来,又请他进来喝一盏热茶汤。
院里打了一张桌,上头搭了个简易的竹棚,寻常能遮些风霜雨雪,一家人吃饭也在这儿吃,若有邻居来闲磕牙也能有个坐的地儿。
前几日才做的樱桃煎捡了一小碟子,又冲了一杯好龙井摆到桌上。
裴砚清坐下,打量了一眼,院里东西虽多,却井然有序,两块不大的地儿还种了芫荽萝卜,灶间不知在炖什么,香料八角的味道闻着人只觉得腹内空空,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生活气息。
宝珠给人倒了茶,坐到灶间又给那烀着的猪头添了一把火,
大哥跟阿忠买完鱼回家,见门没刃,推门进来正准备问,就见院里坐了隔壁那位大人。
甄家大郎打过招呼立即去洗手,一下午走街串巷身上难免有鱼腥味
儿。
宝瑢才听到外头动静,停了笔出来。只见是这位裴大人,眼睛都在发亮。
瓦子里头演的戏,除了前朝的包公,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位裴大人,什么太尉府纵火案、汴梁河抛尸案诸如此类,经他审过的案犯,三言两语都不必动刑就能让那些案犯交代个一干二净。
满心好奇想问他还有没旁的稀奇案子说来听听,又怕这位大人性情凶狠不搭她茬。
甄家大郎去灶间洗罢手,又揭了锅盖看锅里正烀着的猪头,宝珠从灶下伸头,“大哥,等这猪头烀好,再熬些猪皮冻做汤包——”
话没说完,甄家大郎略嫌弃的皱眉,“你吃了甚也不擦嘴?嘴上那一圈黑黢黢的是什么?”
宝珠后知后觉抹了嘴,却原来方才吃的那口鱼冻,又听外头敲门,鱼冻沾到嘴上忘了擦,化过后留下一圈酱色的印子。
怪不得那位大人方才脸色奇怪,原来是憋笑憋的。宝珠拿帕子沾水抹了嘴,又问大哥晚上能不能做猪皮冻。
大哥出了门,丢下一句“行行行!”
甄家大郎有时出门与这位裴大人能撞上,说过几回话,又是差不多的年纪,见他送了果子来,顺势攀谈起来,三言两语聊的开怀,见人茶水喝完添了又添,末了甄家大郎又留人吃饭,
“常看你一人住着,里外也没个照应,起早买了个大猪头,烀了一下午,正当吃呢,不如晚间过来一起用饭。”
裴砚清倒没推拒,他一人在家也是冷清,夜里下值回来常听隔壁好生热闹,衬得自家更是冷清,有时回来晚了,附近连卖吃食的摊贩都收摊家去,他只能就着隔壁的饭菜香气吃一碗光面。
离饭点儿还早,甄大郎便说到饭点再去喊他。
晚间徐娘子回来晓得这事儿,倒夸了一句甄大郎木头脑袋开了窍。这位裴大人也是极有礼数的,晚间吃饭拎了两坛好酒,正是遇仙楼卖的断了货的玉液酒。
甄父在樊楼作厨,市面上有些名气的酒他都知晓一二,只这两坛子酒怕是就值七八贯钱,本意是请人吃饭,这一遭倒似占了人家便宜。
甄大郎接过酒,小心翼翼的摆到桌上,“来就来,还带东西做什么——”
桌上饭菜也摆好了,除了片过的猪头肉,还有干切羊肉炸花生米儿这一类下酒的菜,他们几人吃酒,宝珠几人嫌冷懒得去院里,干脆就在灶间摆了一桌子。徐氏倒是坐到外头吃了两盅酒,宝瑢想跟去尝尝这么值钱的酒是个什么滋味,还不等开口便叫撵回来了。
徐氏一盏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小大人年纪轻轻,很有些本事,同大郎一般年纪就能得官家赏识,如今汴京城里你这名头可不小呢。”
裴砚清笑着陪了一杯酒,“误打误撞罢了。”
他是嘉安十八年也就是两年前的进士,殿试二甲第八名,官家钦点了汴京巡使一职,说运气也实在有些运气,如今同年除了家中有些权势的,其余多还在等着补官,他却已经任职两年多了。
寒窗数十载,读书考功名,要说不是为了出人头地那是假话。
“我看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往后若是想在汴京买房置业,只管找我。”徐氏添了酒,“还不知小郎君原籍在何处?汴京城做官是不易,没个亲朋故旧要艰难些。”
“原籍在河东一带。”
知道他姓裴,又是河东人氏,甄家一家人都抬头看他,这河东裴氏是几百年的望族了。
裴砚清笑,“并非直系,已属好几代外的旁支了,只不过在裴家族学里头进学罢了。”
甄家大郎向来直,看人做官都觉得是有本事的人,寻常那些巡街的官差家里都雇了人干活儿呢,这位裴大人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出入,好奇道,“既做官了,怎的一人住也不雇个人?家里家外也好添个帮手?”
裴砚清摇摇头,“官务繁忙,家中事务也不多,雇人难免繁琐,多个生人我也不大自在。”
徐氏点点头,“你一个人难免冷清,要是不嫌弃,常来家里吃饭,旁的事儿兴许帮不上什么,可吃饭不过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酒过几巡,院里寒冷,心里却是暖的,裴砚清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他爹原是郏县县令,上任不过两年,冬日里去州府考评时马失足坠河身亡,没两年亲娘也病逝了,他那时年岁不大,阿娘过世时哭过一场,阿爹的模样如今都记不大全了。
幸得家中祖母悉心教导,原先家里是请了先生的,因裴家族学讲学的是已经致仕的大儒,祖母便又求了人将他送去裴家族学读书,直到如今中了进士官家青睐得以入仕。
那时在学里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可祖母说人不光要读书,族学也是小官场,要学些人情世故,如今他已在朝为官,方才知晓祖母用心良苦。
第27章
多年寒窗苦读,连与祖母相坐吃一餐饭的时候都少,即便吃饭,席间从未像这般闲话家常。
进了衙门以后更不必说,风餐露宿常有,或是追凶或是缉盗,吃起饭来都是囫囵个咽下去,这样坐下来叙话,身边有人关心,是他这二十年来都不曾感受过。
徐氏时不时说些市井趣事惹出一阵笑声,宝瑢愈发抓心挠肝,饭也不顾吃,耳朵贴在门上,想听那位裴大人是不是要开始说那些什么杀人放火的案子。
上回许多戏听得都不全,半上半下吊着人更是急躁,今儿那位大人就坐在家里吃饭,她可不是想问个清楚。
宝珠手揣进袖里,看着小妹上蹿下跳。
天冷,将屋里炭盆拨了拨,火星明明灭灭,宝珠新添了几块碳,盖上丝网,做猪皮冻的肉皮已经片出来了,底下肉还新鲜,宝珠切出几块厚五花扔到丝网上去,丝网已经被火烧的发烫,五花肉一搁上去不消片刻油脂滋啦滋啦响,偶尔一阵烟火飘上来,这烟气不小心吸进鼻子,便被呛得一连声的咳嗽。
趁着烤肉的功夫,三人先夹桌上的菜来吃,宝瑢不服气,偷偷摸摸去仓房里头打了一小壶杨梅酒来,酒蒙子似的给宝珠和阿秀都倒了满盏,
“猪头肉配酒吃才过瘾呢。”
猪头肉叫大哥片的薄如蝉翼,米饭淘上卤肉的汤汁,配一碟子酸菜丝儿,一碗饭吃着都嫌不够。
不过即便不够也不添了,这还等着吃烤肉呢。饭吃完,炭盆里头的肉开始滋滋冒油,肥油滴进炭盆,打出细碎的火花,肉两边撒上自家磨的香料细盐,跟烟气混在一起,立即就迸出一种特别的焦香气味。
三分肥七分瘦的厚五花烤的外焦里嫩,宝珠用剪子剪成小块,挟一块吃起来满口都是肉香,再嘬一小口杨梅酒,甜丝丝的正是解腻又清爽。
也不知是酒气还是热气熏的几人脸都开始发红,宝珠开了窗,叫冷风灌进来人才好受些。
外头酒意正浓,裴砚清听见声响,隔着窗户朝里头看了一眼,霎时想到下午送金柚来时她嘴边挂的一圈酱,趁着桌上正说笑,他再忍不住,肆无忌惮笑出声来。
宝珠也想到这儿,猜这人是在取笑她,莫不是觉得她是个只知道吃的憨货?微不可察的瞪了他一眼,又重新关上窗,只留出一道缝来透气。
外头那位裴大人更是觉得好玩,一时笑得嘴都僵了。
甄家众人沉默后也干笑出声,方才的笑话有那么好笑?要是叫宝瑢出来说一个笑话,这位裴大人不得笑到桌子底下去。
隔壁那位裴巡使自这一餐饭后同甄家关系倒是密切许
多,还上门请甄父去做了两回席面,正是年下宴请上峰跟下属。
这两回席面做的好,给甄父也拉到了几次私活儿,得的银钱不少,甄父支出来交给徐氏,留做一家人年底开销。
过年再穷苦的人家也要尽量过的光鲜亮丽,如今家里虽不如从前开食店宽裕,但个个都在赚钱,手头也没那么吃紧。
腊月里码头的摊也不摆了,宝珠将下半年赚得的银钱盘过,与大哥一道投进去的本钱早回来了,对着记下的账目,铜板一枚一枚数过串好,两边分毫不差,匣子里头拢共八十余贯钱,另一个小些的匣子里头,是整锭的银子,拢共三十两。
留下三十贯备着,另五十贯她锁好准备去钱庄里兑成整银子。
摊子腊月停摆,阿秀姐得了闲,家里活儿做完又买了些珍珠贝母打络子,宝珠跟着学了一回,废了半天劲儿又有阿秀手把手教,仍是学的手指头都打结,勉强才打出个歪七扭八的同心结。
这玩意儿要卖怕是卖不出去的,自家带着都嫌磕碜,问了一圈没人要,宝珠自个儿压到箱底去了。
一边教宝珠,一边再看阿秀箩筐里已经打出两个梅花络子来了。宝珠没问过她这一副能卖多少钱,只不过这络子精巧,又穿了珍珠贝母,价儿想来也不会低了去。
腊八节城里许多寺庙都在施粥赐福,大相国寺也是如此,恰逢今日又是开放庙市的日子,人就更多了。
相国寺最有名气,不单外头高官大户,连宫里的贵人都常请了高僧去讲佛,正因此除了吃不饱饭的人家想趁这机会去求一碗粥吃,其余多数百姓还是往这儿赶。
姊妹俩早说要去瞧瞧了。
宝瑢一早就开始收拾了,她不单是要去凑热闹,还想去卖画呢。
年下家家户户都要挂年画贴门神,这些画也不是打算要卖给什么大户人家,都是寻常百姓贴在家里或是驱邪或是求福,所以画的就粗糙些。时间又赶,宝瑢是白天画夜里点灯也要画。
什么福禄寿麒麟送子什么吉利画什么,除了这些吉利画儿,门神财神画了一些,到今儿可算赶出三十来幅。
说是粗糙,也只是她自认的粗糙,宝珠看过都觉得栩栩如生,那财神画的她都想买下来挂在屋里每日拜一拜。
宝珠早早提醒阿秀,多打些吉祥如意葫芦蝙蝠一类的络子,到日子一起去相国寺外头卖,故而阿秀先前打好一批也没急着卖给货郎,再加上这几日慢慢也攒下来不少。
今儿许多和尚尼姑出来化缘,多是那些没甚名气的庙宇庵堂里头的和尚尼姑,有心善些的人家也回捐两个香油钱。
甄家一早门就被敲了好几回,才出门又碰上几个尼姑来化缘,化缘的师太长的慈眉善目,宝珠施了两碗米,这位师太念了句佛,道了声有缘,赠了个绣着万字纹的香包给她,又夸她是有福之人。
等人走了,才看那香包上绣艺颇为高超,宝瑢常跟绣坊的娘子们打交道,一看就说这是有些功力才能绣的出来的。
宝瑢对什么都了解一些,
“庵堂里这些出家的师太们多有苦衷,一辈子除了打坐念经,便只能靠做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也能赚些个银钱贴补,姑子们一心只有绣活儿,时间久了个个都成了技艺精湛的绣娘。庙里这些师太绣活儿没见过差的,就说相国寺外头那些姑子们卖的绣活儿,比一般的绣娘还要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