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走前配好了料,下午宝瑢熬的两桶粥,在井底冰了一下午,方才才堆在棉被里推过来,冷热交替间凝结的水珠儿还挂在桶沿呢。
一搬到摊上,原先两桶快卖空的粥就撤下去了,有自家拿了锅碗来装冰粥的,也有端了甄家砂锅往回走的,端走砂锅的都交了押金,一会儿送来时这钱再退还回去。
到天黑,两桶粥都卖光了,再有人来问的,宝珠也只能摇头说没有了,来的食客只得叹气,又同一道来的人说明儿再赶早些。
每日这冰粥卖的是最好的,多时能卖出去六桶,其次便是凉面,能卖出去三桶,拌饭跟饭团买的人就少些,多是国子监的学子们订食。
一日忙碌下来,兄妹三人都觉得腰酸背痛,
井里还有小半锅白粥湃着,正是留着晚上吃的。徐氏跟甄父都还没家来,大哥去切了几个咸鸭蛋,又用辣子炒了个腌菜心,宝瑢都端上桌爹娘也回来了。
点了灯火以后细碎的蚊虫绕着火光飞来飞去,天热,喝些冷粥整个人都畅快许多,一家子也没甚个讲究,各自端了碗挟了菜坐在檐下或是站在院里吃,时不时还要赶一赶飞虫。
自个个开始忙起来以后,甄家晚上这一餐吃的总是很晚,等吃完饭巷子左右邻里连灯都尽数熄了。
宝珠才将碗筷洗过,出来倒污水时忽然听到外头细碎的敲门声,先还当时听差了,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真有人敲门。
大晚上的到底有些防备,宝珠喊了大哥去问。
门一开,只看阿秀形容惨淡的站在门口,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跪倒地上磕了几个头,甄家大郎被吓了一跳,又将人拉起来。
阿秀磕的重,额上已经青紫一片,渗出丝丝血迹。
大哥立即将人拉起来,阿秀人生的瘦,轻松便能提溜起来。甄大郎见宝珠宝瑢都出来了,便避开去灶间了。
宝珠将人带到屋里问出了什么事儿,只看她又要跪,“求姑娘们救救我——”
阿秀似才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脸惊恐惶然,两眼泪如雨下,“赵相公同我家娘子说,要将我卖到花船上。”
花船上做的是什么行当,甄家才到汴京头一天就知道了。
跟过来的徐氏听到半句,啐了一口,“亏得还是读书人,竟能生出这种主意来。”
宝珠又问可是赵家出了什么事儿。
阿秀方才呜咽着道出前因后果。
“前些时候老家来了一封信。”
赵秀才读书读到如今仍没甚长进,托关系进国子监也是日日在外饮酒作乐。上月秀才娘子生产那日,他正是又同那些人吟诗作赋去了。
这日子本是快活的,可正是老家来的那封信叫赵秀才夫妻俩慌了神。
却原来这赵秀才家也是一本烂账。
虽家里有不少家底,可赵秀才还有两个弟兄,前些年没成婚在家做不得一丝一毫的主儿也就罢了,如今各人有了各人的家庭,自然看不惯老子娘将家资都赌在赵秀才身上。
这几十年要银钱给银钱,恍若无底洞一般不知填进去多少,可也不曾考到什么功名来,家中再有家底也经不住这般造,且自家也有妻儿要养,哪里肯再平白养着大哥一家,于是这二个弟兄便闹了一通提了分家。
爹妈自是不允,可这些年赵秀才除了要钱,寄回去的信都寥寥,弟兄俩闹着不放,终究还是分了家。
信里说爹妈不叫赵秀才赡养,只要他年节尽到孝心。
这赵秀才是家中长子,这些年读书花出去的银钱再有那些人情账更是多不胜数,家底一盘算里外里分一分,到赵秀才手里分给他二十亩田地,连住的地儿都没落到只砖片瓦。
分家文书不单爹娘兄弟捺了印,还有族里几位族公族叔的见证。族里向来看中他,他若在家,过年祭祖磕头他都是在前头的。
这封信叫赵秀才傻了眼,怪不得这几个月没再捎钱过来,他手里银钱已花尽了,还找同窗借了些银钱周转,只等家里稍来银钱好还账,没成想没等来银钱,只等来分家另过的文书,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月月还得花销,银钱一断,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
往日里那些好友同窗再喊他出去饮酒作诗他也脸红推拒了,连着半月都不曾去学里,日日缩在家中,脾气倒是愈发大了起来。
可他现下也不知老家闹到什么地步,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他都不在竟就将家给分了,实在荒唐。
他心下觉得他爹娘是受了那两个弟兄的胁迫这才没拎清,两个弟兄也短视,他出息在后头呢,今日这般撕破脸,日后再没有好处把那两个弟兄的。
他是没劳作过的人,分下的二十亩田地也不知如何打理,即便不晓得怎么种地,若分家一事真定了,也得赶回去将地赁给人家,他才好继续回来念书。
要回去当然得有盘缠,这几日家里生计都难以为继,赵秀才偷摸典了几样他家娘子的首饰,可老家路途遥远,当首饰得的几个钱只做寻常花销都不够,哪里能做回家的路费。
再一看阿秀如今长大了,人也抽条了,搬到甄家赁房以后甄家常偷偷给吃的把阿秀,看着也不似从前瘦骨嶙峋。
养了她这些年,也算对她有恩情,便私下找了花船的妈妈,那妈妈晓得阿秀正当年纪,竟肯出价儿三十贯。
赵秀才满心盘算,自然不能找人牙的,那些人牙嘴松,又常同大户人家打交道,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他名声也要臭了。
如此这般夜里同秀才娘子商量,秀才娘子平日里总打骂阿秀,可见赵秀才这样一副算计的模样也是心里发毛,言道毕竟伺候了这几年,要将人卖去那花船之上,难免损了才出世的儿子阴德。
赵秀才黑了脸,骂了一通,那秀才娘子便不敢说话了,况且现下手里吃紧,她嫁妆都填补不少做日常开销了,再不回去在这汴京城就真过不下去了。
赵秀才又与他娘子对了口风,将前些日子他偷摸去典当的首饰也诬赖到阿秀身上,有了偷盗窃的由头,卖个人出去才不落口实。
阿秀偷听到夫妻俩夜谈,吓得心慌腿软,实在没了法子这才趁赵秀才夫妇两个睡深了来求甄家,
“求太太姑娘们救我,往后做牛马都使得。”
大哥才去后厨煮了鸡蛋,敲了门递进来,叫宝珠给人滚滚额头上的青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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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家听得只连连叹气,宝珠开口,“若贸贸然去找赵秀才,只怕他要生出疑心,怕外人知道他这番算计,更要快些将你卖出去了。”
赵秀才面上光,最怕人家知道他作出与读书人身份不符的事儿,他越想遮掩着保全脸面,宝珠就越发想撕下他伪善的脸来。
“那赵秀才将你家娘子首饰当去哪个铺子你可晓得?”
阿秀想了一遍,她寻常只出门买些菜,如今连汴京城大小路都分不清,哪家是当铺都认不得,
“他偷拿娘子首饰,娘子都晓得,如今家里没银钱,娘子生产过后又伤了身子,如今下床都难,家里也没甚个好些的吃食补身子,偷当首饰娘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作看不见。”
宝珠想着既是偷着当,应当不在附近,也必定不在国子监附近,如今赵秀才连轿子都赁不起,单靠他走,也走不了太远。
宝珠叫大哥明儿去十字大街问问,先将赵秀才当掉的首饰找着,到时只买回来一样即可。
又叫她先回去,只当不知道这事儿,徐氏晓得她晚上估摸着又没吃饭,去房里给她取了两块点心,又安慰道,
“世上三百六十行,为奴为婢是最
可怜的,你先回去安生等着,必定能将你救出来的。”
阿秀捧着饼子淌着泪走了。
等人走了,徐氏方才叹了口气,“如今家里还有些银钱,只当救人一命罢。”
一家人都点了头,都知道阿娘是想起过去了。她当日是不是也是如同阿秀今日一般仓惶,时日久了,连她自个儿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第二日一切如常,摆摊时大哥早上来了一趟,又听宝珠说的,去十字大街寻当铺去了。
现下天热,定饭食的多,两个跑腿依旧跑的一身劲,因夏日里摊子上饭食便宜许多。
像那冰粥量大,加的料也足,才不过十五文一碗,贵的拌饭也不过二十文,若来摊上吃便是正常价儿,若要定饭送上门,便多加一文,加上自家补的一文,倒也是二文钱一单。
到晚间大哥来了,手里攥着一个镯子,
“问过阿秀了,这正是赵秀才他老婆的镯子,可给我一顿好找,真叫你说中了,这赵秀才读书读的身子虚空,走不了多远,我上午将大街的当铺都问了一遍,掌柜的们都说没有,却不想那赵秀才压根没走到十字大街,只在前街随便寻了个当铺将东西全当了,因他人鬼祟,又都是死当,掌柜的对他十分有印象。”
“我一问说赵秀才相貌,掌柜的便想起来,跑回去一趟将他来当的几样首饰长什么模样问过阿秀,确定没错这才买一副镯子下来。”
大哥推着车,兄妹三人往家里走。等入夜里悄悄将阿秀喊过来,指了镯子教她后面若是赵家闹将起来了她该如何行事,确保不出纰漏这才叫她回去等着。
隔壁赵秀才连着三日都没动静,直到这日一早才发作起来。
秀才娘子拖着一副虚弱的身体走到院里,声音却大,只叫嚷的左右邻里都出来看,徐氏一马当先出了门,“好好说便是,做什么打人?”
秀才娘子气的脸发白,“这丫头实在狼心狗肺,给她吃穿如今竟干起偷盗的营生来,若不是叫我逮着了,只怕将我这家都搬空了我还不知晓呢。”
徐氏朝里头看了一眼,那赵秀才早就躲出去了,只叫她娘子一个人应付,徐氏暗暗啐了一口,想着今儿必要将他那张假面扯下来。
“我看这丫头平日里吃苦,什么活计都干,倒不像是偷盗的人,娘子不如再找找?”徐氏先开口。
秀才娘子将包袱扔在地上,那包袱打着两个补丁,里头几件衣裳也是破旧,两件贴身的小衣叫这一扔也摊出来了,里头几样首饰和这包袱里头的衣裳极不相符。
阿秀难堪的流下泪来,低声替自己争辩。
秀才娘子扬手要打,却叫徐氏拦下了,“娘子莫要动气。”
门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阿秀只觉得脸似火烧,徐氏朝外面看了一眼,却还不见赵秀回来。
也不好这样拖下去,徐氏紧着开口,“也不知娘子要如何处置,是要报官还是将这丫头卖了去?”
秀才娘子叫她问的愣了片刻,支吾半天方才说道,“自然是卖了。”
“既然要卖,不如卖给我家,这般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卖去旁的地方也不值多少钱,我给娘子十贯钱,如何?”徐氏盯着秀才娘子的眼睛,直将她盯得说不出话。
秀才娘子只是听赵秀才的,先给阿秀安上偷盗的罪名,私下里将人打发了也没人说什么,没成想隔壁徐氏要来多管闲事,一时被架住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有辱斯文!”赵秀才也不知躲在外头听了多久,这时才抱着他家小女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包肉馒头,似乎才晓得家中事儿,将女儿放下,叫她去屋里吃馒头,“这丫头手脚不干净,不敢送去旁人家里伺候,回头再叫害了你家。”
徐氏不置可否,那边阿秀已经磕起头来,
“我真没有偷东西,求求娘子相公别将我卖去花船上。”
院子是青石铺的,阿秀下了狠劲儿,这两下一磕迸出血来,围观的邻里瞧着都觉得可怜,又一听要将人卖去花船,登时露出几分鄙薄。
秀才娘子立刻捂了她的嘴,心内暗道怎的就叫这丫头知道了,赵秀才也是黑了脸。
徐氏撸起袖子要劝,露出腕间晶亮亮的银镯儿来。
赵秀才与他那娘子一起呆住了,二人对视一眼,心里诧异自家镯子怎的到徐氏手里了。
徐氏抬手正待说什么,只看阿秀抓了她的手,
“这——这是娘子前些日子丢的镯子?”
徐氏戏做的十成十,被吓了一跳似的拍拍胸脯,“可不敢乱说,虽我两家相邻,但我向来连你家门都没进过的,你家赁房时自个儿换了锁,我可没钥匙。”
“你这贼妇人,怪道寻常送吃喝给我家娘子,又私下里送吃食给这丫头,原来是让贼丫头替你偷东西。”赵秀才红了眼,眼珠儿一转又是一出。
只是徐氏可不是好惹的,“你虽是秀才公,可嘴里也不能喷粪,这话说的未免难听,我这镯子是我家大郎从当铺买回来孝敬我的,若不信便去寻掌柜的来对峙。”
大郎适时从外头伸出头来,“那掌柜的说当首饰得是个鬼鬼祟祟的男子!”
巷子里少见的热闹使得门口围的人越来越多。
赵秀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一时脑热没想许多,这会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又看门口这么多人,鼻子里呼哧带喘好似着火的风箱,他本就心虚,这会儿已经不敢再抬头了,生怕叫彻底戳穿了去。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贼喊捉贼呢,偷娘子首饰去典卖,又赖给做活儿的丫头,实在不是个男人。
“娘子今儿既对这丫头生出疑心,想必也不想让这丫头留下来了,我见这丫头人老实肯干,不如卖给我家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