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捏着丝帕站在旁边,泫然欲泣:“我……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哪里知道那孩子那么顽皮呢!”
太太脸色煞白站在仪门处,看着就像要晕过去一样。
顾一昭赶紧从人群中挤过去,打岔:“白芍,白参,你们先将太太扶到后面软榻上休息,丹参去倒杯温水喂太太,寻个软垫给太太垫腰,连翘去请相熟的郎中来给太太看看。”
再把三姨娘支开:“三姨娘也一身土,先叫个小丫鬟带你去外面小院子临时梳洗下。”
而后吩咐三娘子:“三姐姐,你去外院寻爹过来听松堂,说明情况,叫他来坐镇。”
吩咐四娘子:“四姐姐,劳烦你去趟挹秀台,问留守在家的二姐丫鬟拿几件换洗衣衫保暖的外衣,随仆从一起去医馆接二姐。”
还不忘叮嘱李宾:“李公子,家里都是女眷,倒要劳烦您带我家仆人往医馆跑一趟,看看是哪家。”
又一叠声吩咐铁头驾家里最宽敞的马车去接二娘子。
李宾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内外宅交界的仪门处,往前走走就是顾家内宅,顿觉自己很是失礼,赶紧抱臂道罪,才帮忙带仆人去医馆。
好在二娘子只是普通崴脚,又有小舅舅处理及时,所以去了正骨郎中那里也不过一会功夫就回家了。
她精神头倒很好,虽然被个健壮的婆子背着下了马车,行动不便,人却神采奕奕,身上披着的大毛衣裳也半点未乱,满脸兴奋,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娘!”
“爹!”
看见崔氏眼眶微红,二娘子的兴奋收敛了大半回去,转而安抚她:“娘,我没事!已经好了。”
她说着就要晃一晃自己伤到的右脚。
“快别闹!”崔氏赶紧开口,吩咐着婆子将二娘子背进听松堂自己的卧房,又一边难得板着脸,训斥她,“你这顽皮的性子不改,以后可要吃大亏!这次还不长记性?!”
可到卧房里,婆子卸下曦宁,她躺回了床上,露出纱布下面高肿的脚踝,崔氏又红了眼眶:“你这孩子,难道要吓死娘?”
二娘子也跟着动容,不过脸上还是笑嘻嘻:“我就是崴脚,休息几天就好了,听说小舅舅之前还摔断过腿呢。”
崔氏看弟弟。
小舅舅赶紧拍拍自己的腿,示意没事:“我跟外甥女们吹牛呢,其实也就是个小伤。不碍事的。”
他安抚姐姐:“山道里背阴处有块石头上雪化了结成冰,曦宁没留意,一脚踩空崴上了脚,我当时给她正了过来,后来去了医馆,正骨郎中看过后说处理得很好,又给曦宁开了些跌打药,每天按时敷上,这期间最好不要见风见湿冷,等百天后再用艾绒干姜花椒水泡脚,就能彻底痊愈。”
听弟弟保证,太太才放下心来,嘱咐自己的丫鬟和曦宁的丫鬟都记住医嘱,以后要按时执行。
顾介甫也松口气,他毕竟最爱这个女儿,叫高升去拿自己私库里珍藏的虎骨酒,说是能怯风。
他们在内宅,李宾不便进去,就与弘哥儿几人在外院闲聊,说完伤情听说没事后,李宾松了口气,用佩服的语气说起旁的事:“你家那个五妹,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可是遇上事家里就数她最能干。”
便把刚才五娘子如何有条不紊处理家事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飞鸾也在旁边点点头。
弘哥儿不喜欢旁人提及自己家人,便转开话题,顺势恭维李宾妈妈:“说起能干,听说祁夫人也很能干。”
“我娘?我娘说是能干,倒不如她是强势。”李宾跟弘哥儿玩得好,说话就口无遮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攥在手里,我爹、还有我、我几个弟弟,都被她管得严严实实。”
说起这个他没精打采。
不管转瞬之间他又来了精神:“今晚我能在你家再吃一顿吧?我打发小厮去我家传话,就说爬山下来在你这里帮忙,所以晚饭也顺便在你这里吃了。”
他们这么大的少年郎,只要不去外面眠花宿柳,在同窗家住一晚是再平常不过,何况李家也与顾家相熟,长辈们自然是愿意的。
弘哥儿应了一声,又问卢兰陵:“表哥,也辛苦你做陪客如何?”
问了一句,对方却没回答。
弘哥儿就又问了一遍。
“啊?啊!你说这个啊。”卢兰陵像是在担忧,半天才回过神来,答,“那是自然。”
说话间顾介甫也踱步出来:“今日多亏诸位相助,请容我设宴答谢诸位一回。”
两个小儿郎拱手作答:“伯父客气。”
二娘子在山野间受伤崴脚,平时常往来的官宦人家小娘子都来探望二娘子,听说她是出去爬山时受伤的,顿时都充满了羡慕。
她们家里管得严,还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二娘子就眉飞色舞讲起了山里如何好玩,自己如何爬的山,如何登高塔,如何拜佛寺,说了几拨人之后那最初导致她滑到的小石板已经高如万丈深渊,无限惊险。
顾一昭跟太太禀告时忍不住带了笑意:“回禀母亲,二姐这回受伤,家中最大的受害者居然是峨眉。”
“为何是峨眉?”太太不解,峨眉是挹秀台的小丫鬟。
“她呀,专司二姐姐房里的烧茶点茶,二姐这一受伤,来往探望的人多,二姐又滔滔不绝跟人讲述她的传奇历险,费唾沫易口干,喝水就多,再加上要给客人倒茶,最忙的就是峨眉,可不是最大受害者?”
顾一昭说得绘声绘色,大家都笑。
二娘子在床榻上佯装恼火:“好你个小五!等我脚好了,看我不挠你痒痒肉。”
“那也要等二姐能跑动才成。”顾一昭又笑,“现在二姐可丰满了不少呢。”
四姨娘嘴碎却爱屋及乌,因着女儿跟二娘子关系好,捎带着对二娘子也好,见她崴脚,自己也帮不上忙,就窝在厨房里天天炖汤。
今日是猪脊骨海带莲藕汤、明日是羊排骨羊肚菌虫草汤,后天是鸡腿香菇汤,总归是恨不得将方圆十里有脚的动物都炖一遍。
二娘子躺在床上无法活动,补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整个人脸都圆了一圈。
二娘子一听又要恼,顾一昭笑着安抚她:“等二姐好了也该是二月了,到时候草木萌发,我们一起去踏青怎么样?”
“真的?”二娘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顾一昭就讲起了外面这几天发生的事:“今天曲水流觞忽然有声怪叫,吓得七娘子大惊骇,四姨娘大着胆子去扒拉,你猜怎么回事?原来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哪来的鸡啊?”二娘子瞪大眼。
“原本正月一日是鸡日,习俗要在门口杀鸡,取一个吉日的好兆头,上古传下来的习俗,说鸡是重明鸟,舜的母亲就是梦见重明鸟生了舜。结果厨房新来的灶娘手抖,杀鸡时一犹豫,鸡就跑了从屋檐上飞了过去,大家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又换了一只鸡。没想到它居然飞到了曲水流觞。”
“想必是因为曲水流觞竹子多,青竹郁郁,鸡就以为安全了。”二娘子出主意,“古有凤凰栖梧桐,今有金鸡栖青竹,这是个好兆头呢,不能杀了,得养着。”
她眼睛发亮,这几天困在房舍里的郁闷燥郁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出主意。
太太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四姨娘母女,一个天天不重样给二娘子炖补汤,一个天天给二娘子讲各种故事解闷,这样做派,也不枉自己平日里对她们的好。
顾介甫也觉得这是好兆头,笑着沉吟:“难道我家也要飞出一只金凤凰不成?”
七娘子就将那只鸡养了起来,像模像样给它缝了小衣裳,还给它洗澡,用了竹篮乘着满园走,带到二娘子院里给它解闷。二娘子还说要给它打一个金脚环。
二娘子跟探望她的人讲了好几拨故事之后,估计也倦了,某天只有自家姐妹在场时,又说起了旁的。
“你不知道,兰表哥有多镇定!”
“平日里见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书呆子,没想到真遇到了事,大家都吓得尖叫,不知所措,唯有他格外镇定,一点都不输给小舅舅和易大家。“
“是啊。”四娘子附和,“那时候事出突然,我们几个都不知道如何送二娘子下山。”
“小舅舅要背着我下山,兰表t哥却说,‘慢着我有主意。’。”曦宁的脸红彤彤的。
“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徒步走到了山下,找山下那种软轿!”
大娘子在旁边给小五讲解: “他们那些山民在山脚下准备了软轿子,要是遇上不爱走路的人就花钱坐轿子上去。我们登山前都看到了,但没有人当回事,可谁也没想到兰表哥居然想到了这个。”
“最后用这种软轿将二娘子送下了山。”
二娘子眼睛亮晶晶,似乎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我一开始还嫌弃这软轿很多人坐过,脏死了,宁可自己走下山都不愿意坐。”
“还是兰表哥,叫我的丫鬟武陵拿大毛衣裳垫在身下,在我身上又批了一件大毛衣裳御寒,这样又舒服,又干净,还吹不着风。将我送了下去。”
顾一昭听着奇怪,于是啧啧称奇:“明明是小舅舅大功臣,又主张在第一时间送你去医馆正骨,又在第一时间帮你手动正骨,让你免受疼痛折磨。”
“但怎么听来听去倒是兰表哥第一。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就你和蓝表哥两个人呢”
大家大笑。
二娘子佯装生气,白了顾一昭一眼,可眼睛里的光彩却是遮也遮不住。
大家都没留意,用敬佩的语气说起了小舅舅会正骨的事。
时下这个社会风气,讲究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③,要的就是你身兼数艺,所以小舅舅作为一介文人居然会舞剑会正骨,一下被几个小娘子们倍加推崇。
大家回忆起当初在山上的场景:冬天没什么人,郊野山间,曦宁出了事,有的小娘子当时就吓哭了。
后来小舅舅正骨,易大家指挥他们,兰哥儿带着弘哥儿去山下搬软轿,大姐姐安抚她们,最后又手忙脚乱将二娘子送回了城。
这样一场从未存在在日常宅院生活里的图景让小娘子们亲近了许多,生了许多同仇敌忾的心情,再加上这些日子老跟着小舅舅去外面游山玩水,心情开阔了许多,因此坐在一起时往日里那些争斗不休的戾气就散了不少,只有其乐融融。
六娘子对三姨娘义愤填膺:“她要去求子也就罢了,她带走了一半的仆人,不然我们在山顶上也能多些人手帮忙抬曦宁下山。”
三娘子嗤笑一声: “三姨娘不是一概就是那种自己贪图享受不管别人死活的性子吗”
四娘子附和:“后来送曦宁下山,三姨娘还抱怨自己的签文还没来得及解,不知道签文是什么意思,真是上不得台面。”
又坐在一起说旁的闲话,大家坐在一起集体八卦了几天之后,感情居然日渐升温。
等到正月十五时满城灯会时,姐妹几个很有义气的决定不去:“我们若是去了勾得二娘子更眼馋怎么办?”
“就是,年年观灯,也不差今年一次。”
大家不去看灯,都说那天要来陪二娘子,感动得曦宁决定掏腰包请厨房做一桌酒菜过来宴请姐妹。
她还有旁的事求顾一昭:“五妹,都知道你肚子里关于吃食的点子多,能不能想一个像上次烤串一样又好玩又好吃的宴席?”
顾一昭答应下来。
她打算做古代版的钵钵鸡、芋头小圆子绿豆汤和麻辣烫。
这时候还没有辣椒,就用藤椒和麻椒茱萸来代替,反正小小娘子们本身也吃不得太辣。钵钵鸡也做成了藤椒口味,麻辣烫更是做了不辣版,以照顾曦宁有伤口不能吃辣。
即使这样也都甚合小娘子们的胃口,这个说“绿豆沙真是绵软香甜”,那个说“钵钵鸡又辣又麻,但是好吃!”
最抢手的是麻辣烫,几人围坐一起,吃得不易乐呵:“这些菜平日里吃着也一般,怎么这么调制了就好吃呢?”
曦宁平日里挑食,不爱吃蔬菜,这会却对里面的笋干、青菜、豆皮吃个不停。
“因着调料重吧。”顾一昭揭秘,“还好咱家出得起调料钱,否则好多人家都舍不得下这么重的调料呢。”
几人围坐吃饭的当口,太太叫了外头扎灯的买了好些灯回来,小舅舅和哥哥们也买了灯送进来,有五色彩灯、牌楼大小的巨灯、还有牡丹灯、走马灯。
兰哥儿也叫人送来他故乡的彩灯给二娘子解闷,点燃灯盏后,走马上的图案就转动起来,居然能转成一个小故事,像看动画片一样。
大家聊起外面的灯会,聊起正月十五金陵城攀登城墙走百病的习俗,说以后要顺着京杭大运河去西北边上的金陵城爬城墙,热热闹闹,这个元宵节就过得半点都不寂寞。
吃到一半,顾一昭不小心将油点子溅到新裙子上,就只好遗憾起身:“我回房去换个衣裳。”,一会吃完饭她们还得去给老爷太太请安,自然不能穿有点子的衣裳。
“我去取就成。”豆蔻开口。
顾一昭摇摇头:“算了,怪冷的害你还多跑一趟,不如我自己去,横竖我也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