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掉厂里刚引进不久的设备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厂领导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就让开始了。规则也简单,就是厂里定了个底价,大家举手竞价,价高者得。
厂办主任介绍完规则后,就说:“那大家开始吧!”
话音刚落,厂办主任就见会议室后方一个皮肤黢黑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男人似乎有点紧张,说话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很响亮:
“开始竞价之前,我希望厂领导能明确一件事,就是你们如何确保在座的购买生产线以后是用于生产,而不是转手倒卖,钻空子挣国家的钱呢?”
第75章 生产线到手
余国梁的话一出来,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如果往前推那么几年,国营工厂的设备是不可能卖给私人的,但这几年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很多事情界线就不是那么严格了。一切以经济为中心嘛,他们有设备要处理,而正好有人想买,一拍即合的事情。
但要是说到趁机钻空子挣国家的钱,这问题就严重了,涉及到国有资产流失,一不小心是要被追责被处分的。
台前的几位厂领导面面相觑,神色不一。
严厂长则是皱起眉头。
他年纪不小了,很多方面想法都比较保守,但同时,他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也是尽量在学习新思想新知识,厂子里大家有什么新的想法,他也是尽量支持。
就像上马罐头生产线,还有在内部搞生产线竞标,这些事情最初都是下面提的建议,他慎重考虑后都同意了。
虽然罐头生产线最后失败了,但这也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责任,市场经济嘛,一切都是新的,既然是尝试,失败也是在所难免的。
作为军工厂的大家长,严厂长很清楚,自己没有足够的创新能力,但他是个负责任也敢于担当的人,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把握大方向,给勇于创新的同志们做好保驾护航。
决定卖生产线给私人的时候,严厂长倒是考虑过政策的问题,还特意找上级主管部门询问了,确定没问题才拍板的。
但是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转手倒卖的问题。
这也是因为像他这样在公家单位待了几十年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认为购买机器设备就是为了办厂,并且是重中之重的事情,所以,私人向公家单位购买设备是正常的,而厂家向私人购买设备是不可能的。
个体户、乡镇企业再红火,他们也只能在吃饱穿暖的事情上下功夫,重工业就不是他们能涉足的。
再说,个体户从南边倒卖些衣服、电子产品过来卖是可能,可你要说个人倒卖机器设备?严厂长真是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偏偏,在竞价之前,有人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严厂长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虽然他认为不可能,但是这件事理论上来说是具有可操作性的。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滞,厂办主任看了眼厂领导后,指指余国梁:“这位同志你坐下,咱们是公开竞标,目的是以合理的价格处理掉厂里闲置的生产线,我们只需要保证价格合理就行了。”
余国梁暗想,老幺真是神了,连对方说什么都猜到了。
他深呼吸了下,努力稳住情绪,说:“国家鼓励大家搞经济,先富带动后富,可不是鼓励大家投机取巧,钻各种空子不劳而获,如果真的有人趁这次机会买走生产线拿去倒卖,这明显就是与国家政策背道而驰。这是扰乱市场的行为,也会让国家蒙受损失,这不是价格合不合理的问题,这是他们有没有资格参与竞买的问题。”
现场安静了一下,有人忍不住反驳:“说得好听,那你又怎么证明你不是买了倒买倒卖的?”
有人出头,马上就有人附和:“这是厂里淘汰的设备,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厂里及时收回资金开展别的项目才是最重要的。你不是咱们军工厂的吧,我看你才是来捣乱的。”
“危言耸听,在座的都是厂里的职工或者家属,怎么会做损害厂子利益的事情?”
……
七嘴八舌的,大家都开始攻击起余国梁来。
余国梁没有遇到过这种场景,哪怕昨晚柳绵绵给他详细分析过今天要面对的情况,他有心理准备,但这时候也难免心跳加速。
蒋红梅看不下去,想要说话,余国梁在她开口之前率先开口:“我并不是质疑在座各位,我提出这个问题,也是站在南城军工厂的角度,不想厂里遭受一丝一毫的损失,想帮厂里堵上这个漏洞。”
他一口气说:“所以我的建议是,在竞价之前,每位参与竞价的同志应当向厂里承诺,成功竞价购买后,两年内不得转手生产线。一家罐头厂,从无到有,选定厂址、建设厂房、招聘员工、生产产品、销售产品再到接受市场的检验,两年应该是需要的。”
如果两年还做不起来,那厂子倒了,设备自然也要再度转手。
他这话一出来,参与竞价的几乎脸色都变了。
有人想说,军工厂买来设备可没有两年,满打满算也才一年左右,可转念一想,军工厂倒也不是经受不住市场的考验,而是根本没有原料。可你要是说,买了以后没准也会像军工厂这样,因为没有原料而无法继续生产,但估计这个黑小子就得问了,既然知道没有原料无法生产,又为什么要买生产线呢?
这可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下子把他们的计划都打乱了。
也有人想说,难道你就能保证自己买了生产线是真的投入生产吗,连军工厂都没有生产原料,你又是从哪里来呢?
但是这话也不能说,说了就等于自爆,承认自己也不是要办罐头厂的。
余国梁就像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一样,他郑重其事道:“我可以表态承诺,买了设备以后会尽快投入生产。”
他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拿出一叠资料:“这是乡里给我们美滋滋罐头厂办的各项手续,罐头厂的厂址我们也定好了,只要今天能买到设备,回去我们就立刻开始建厂房。”
在场的其他人:“………………”
一时都不知道这人真准备办罐头厂比较离谱,还是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各项手续已经办妥比较离谱。
厂办主任原以为今天就是来走个过场,当个喊话的工具人,哪知道还要应付这种突发状况。
说实话,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他能做主的,可余国梁说得有理有据,他要是完全不回应也不行,倒是显得他们这个竞价会真有什么猫腻似的。
猫腻是有的,厂办主任其实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就说柳志刚吧,他家的经济状况,厂里大家都是清楚的,这种情况下他报名来买设备,谁能不知道里头有问题?
只不过是大家都觉得,这设备价格不低,真要有人有这魄力和渠道,那也是活该人家挣钱。
当然,真想搞罐头厂的也有,比如张大勇他们家,他们家大闺女当年下乡之后就留在了江省底下的农村,那边是水果之乡,据说他家是想去那边办罐头厂。
心思电转间,厂办主任看向几位厂领导,然后就看到严厂长冲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严厂长沉声说:“一年之内不能转手。”
他们自己才搞了一年就卖掉了设备,自然没有立场要求别人两年内不转手,严厂长考虑过后,觉得余国梁所说的这个过程,至少一年是需要的。
厂办主任神色微变,不过很快镇定下来,点头说:“好的。”
能在军工厂当实权部门的领导,厂办主任自然也不简单,他很快调整状态,回到台前压了压手,笑道:“这是内部竞价会,厂里出于对职工及家属的信任,并没有把条件限定得太死,但是刚才这位同志提出的问题,也有一定的道理。”
稍微停顿后,厂办主任继续道:“我相信咱们厂里是没有那种损公肥私的人的,但是既然有人提出来,甚至给了应对的措施,咱们厂里一向是乐于接受好的建议的,所以临时决定增加一个竞价的条件:不管是谁,竞价成功后,都要签署合同,保证一年之内不会转卖生产线。”
他这话一出来,底下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厂领导里面,也有人脸色不太好。
“虽然是临时增加了一个条件,但是这个条件其实加不加,影响不大。”
厂办主任也不管大家的反应,快速地走流程,他看了眼已经坐下的余国梁,见对方没有什么异议,暗暗松口气,继续说:“那我们开始吧,底价八千,大家可以在此基础上出价,每次加价不少于五百。”
求知巷9号院。
柳绵绵坐在石榴树下对账,刘婶坐在她旁边摘菜,摘着摘着就忍不住问:“你说国梁今天能买到那什么生产线吗?”
柳绵绵快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个数字,然后才说:“发挥正常的话,应该可以吧。毕竟七个报名的人里面,真正想要干实事的没几个。而且我跟他说了,价格高一点没关系,我给他的底价是一万四,这个价格,想倒卖是挣不了什么钱的。”
她既然想办罐头厂,那本来就是要去买设备的,军工厂这两条生产线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用的时间也不久,基本没多少折旧,哪怕价格高一点,省去中间种种环节,也是划算的。
刘婶实在是好奇:“不是说军工厂搞这个罐头厂都没搞起来吗,你怎么会想着要搞这个,咱们南城又没有水果的啰?”
柳绵绵笑了起来,说:“刘婶,你有没有吃过咸的罐头?”
刘婶皱起眉头:“罐头还有咸的?”
这就是南城军工厂一旦没了原料就要卖生产线的原因了。
柳绵绵其实早就发现了,南城这个地方,是没有咸味的罐头的,甚至水果罐头都只有两种,一种黄桃一种桔子。
芷江西餐厅有卖罐头装的午餐肉,但是既然是餐厅卖的,当然不可能拿着铁皮罐头去上菜,都是取出来再次加工过的。餐厅里南城本地的职工还曾说过,把肉加工成罐头,好奇怪的,他们这边只有腌肉、熏肉,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加工成罐头的肉。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华国,出口产品中就有午餐肉罐头。
这就是地域差异了。
柳绵绵猜测,军工厂的领导们在外地出差时,不可能没见过肉罐头、鱼罐头和其他罐头,但是本里从来不卖的东西,他们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觉得难以打开市场,不值得冒险,所以并没有往这方面考虑。
前进乡确实不是水果主产区,但是它是县里面积最大的一个乡镇,境内多山地、山林,还拥有丰富的水资源,整个前进乡境内有非常多的罐头原料。
除了肉罐头、鱼罐头,还有咸菜、菌菇、竹笋等等都能做成罐头,甚至随着花生产量的大幅增长,他们或许还可以制作花生酱……原材料不同,配料不同,但是罐装、封罐、贴标的生产流程是一样的。
在别人看来,军工厂这两条生产线,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可在柳绵绵看来,这就是两个聚宝盆。
就不说别的,单单许丽腌的萝卜条,要是能量产,就能挣不少钱。
刘婶咋舌:“萝卜条做成咸菜罐头,那要卖多少钱啊,谁愿意花那么多钱买咸菜哟?”
柳绵绵就给她分析,用玻璃瓶分装萝卜条,确实成本增加了,但是萝卜条如果能量产,其实单位数量的成本是降低了的,而且还解决了萝卜条腌制时间一久口感就会改变以及保质期过短的问题。
以后他们可以供应两种萝卜条,一种是大批量的、散装的、价格稍微低一点的萝卜条,一种就是罐头瓶分装的,保质期更长、口味也更有保证的萝卜条,前者供应菜市场,后者供应百货大楼和供销社,甚至还可以销到外地去。
刘婶听得一愣一愣的:“咱们的萝卜条还能卖到外地去?”
柳绵绵笑道:“当然能啊,冲出南城,走向世界!”
“哦哟,还走向世界,能在南城百货大楼和供销社卖卖,你妈妈都要高兴死了哦!”刘婶说,“那照你这么说,这个什么生产线咱们还是要买来的啰,早点买来嘛早点生产。”
正说着呢,院门被砰砰砰地咋响了。
刘婶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哦哟,是不是他们回来啦?”她小跑着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柳绵绵就听见蒋红梅的声音:“买下了,买下了,你们不知道,国梁大哥有多厉害,对着厂里的领导,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把领导们都问傻了,哈哈哈,后面竞价的时候也是,人家是五百五百的加,他干脆就一加就一千,人家一下子就怂了。”
蒋红梅语速很快地介绍,余国梁在旁边不好意思地说:“你这说的我都脸红,那哪里是我厉害,都是绵绵事先教我的。”
“那也得你能稳得住说得出来啊!”
“厉害厉害,你们俩都厉害,我们这刚说这什么生产线一定得买来呢,你们就买下来了,都厉害。”刘婶好奇问,“那生产线得多少钱啊?”
蒋红梅笑呵呵看向余国梁:“你买下来的,你说。”
余国梁也是一脸兴奋,看向柳绵绵:“一万二。”
柳绵绵挑了下眉,这可比她的底价要便宜不少,不过也是比较合理的价格了。
蒋红梅描述了下当时的情况,乐得不行:“你是不知道,一听说至少一年内不得转手,那些人脸色都难看得不行,真是一个个的,都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呢。有的干脆就没出过价,生怕真砸在自己手上了。”
生产线到手,余国梁吃完饭就匆匆赶回前进乡去了,得赶紧跟乡里汇报,然后找人建厂房。
而同一时间军工大院里,却是有人正在痛骂余国梁。
“真是显得他们了,还两年内不得转卖,他们真是得感谢严厂长缩短了时间,不然两年时间,亏死他们。”
“罐头厂哪里是那么好做的,真那么好做,咱们军工厂怎么没做起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放心吧,你们等着看,过两个月厂房建起来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钱爱真还显摆说闺女准备把罐头厂的分红给她养老,你们说好不好笑,这罐头厂影儿都还没一个呢,他们竟然就想着分红了,我看分红不一定,一起欠债倒是有可能。”
……
这些都是参与竞价的职工家属。
柳志刚走在这些人后面,紧紧地皱着眉头。他今天是亲自去了会场的,只不过他这个身份总不好抻头,所以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他和前面的人一样,对半路杀出来的余国梁深恶痛绝,但是现在有一件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