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理解一下。
她还属于外援,压力再大其实也是不太能压到她身上,燕化这边的人才是真的难。
高辰正要交代,想了想,又觉得派小年轻去不好,“算了。”目光转了一圈,瞄准了在车间负责一线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党支部书记,毫不犹豫地喊:“杨书记。”
他安排人顶替他给林巧枝配合工作,又把杨书记拉到一边,道:“给卢工好好说,也别有什么想法和负担,甭管是不是外援指出的问题,起码也是咱们自己人不是,情绪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
“放心,我肯定不出错。”杨书记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当初是跟着厂里党委副书记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的。
如何给高水平技术人员做心里按摩,协调关系,也是他们这种技术含量高的单位里,必须考虑到的工作!
***
卢当山抱着一份资料,脚步匆匆地往他们厂车间旁的小会议室赶。
杨书记都有点跟不上,几乎要小跑着追:“卢工,您慢点,这节骨眼,你可不能摔了。”
“时间不等人,你说说为啥就是死活不说,又是夸我又是拿原来的成绩说事,结果就是为了说这事,说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实话,耽搁了这么久!”卢当山也是正值壮年,三十多岁的技术工人,又常年在一线工作,这时也是有点急,催促,“你快点。”
上赶着领好处得多,上赶着挨骂被挑错的真是少,杨书记生怕他是情绪顶上来了、心里有想法:“我这不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真不用这么着急,顺着目前这个思路走,也是整个团队讨论的结果,厂里领导肯定也都是理解的,不用太担心。”
“出错了就要端正态度,哪有还不紧不慢的道理。”卢当山还是有点固执古板的性格在身上。
杨书记站在燕化的立场上,还是心疼自家技术员的:“那不能这样说,怎么说你也是劳苦功高的,咱们国家起步晚,学习条件也差,林工她那属于天赋异禀,学习能力太强了,她那个标准不能衡量大众的……”
“工作出问题了就得承认,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卢当山有点执拗和坚持在身上,板着脸道:“不管她学习能力多强,衡不衡量大众,她也不可能改变技术逻辑。”
再能力强,乙烯的化学反应还能听她林巧枝的不成?
卢当山性格板正,再加上对技术是有些追求的,所以才能脱颖而出,三十出头就能成为这一行的顶梁柱之一,在关键时刻顶上去。
但现实困境也确实是存在的,中国大型化工起步晚,他这一批学生,当年在学校里学的虽然都是化工专业,但实际上几年学下来,也没有人了解大型化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毕业后,到兰化和北京石化总厂,体验了那些化工装置,才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兰化那一套年产能只有5000吨的乙烯装置,就已经是全中国最顶尖的乙烯设备ῳ*Ɩ 了。
然而实际上,却是远远落后于世界水平的。
在贫瘠的土地上,怎么可能培养出优秀的技术人员?你说想学习乙烯技术,但你连像样一点的乙烯设备都没有!
想象一下,学生想学习赛车技术,但实际上连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电力小三轮,那怎么学呢?
卢当山也是被调到了这个30万吨乙烯项目,被派去国外培训学习,才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大型石化装置。在此前,国内压根没有人懂这项技术。
可以说是天赋推动,也是性格所致,他学起来了,也是目前国内对大型石化设备理解得最深的一批人,可面对三方压力的时候,也是有些超出他能力极限了。
因为不管怎么学,人家大多是教操作和维护,不可能把自家核心技术教给外人。
可他如果不顶上去,他如果说他不行,那国内还有谁能承担这份重任?即使出错和失败的压力尤为沉重,绝大多数人都害怕扛起这样沉重的责任,卢当山也没有推辞退却,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多出一份力,不断往极限外推,国家才会有强大的那天。
他这个情况,或者说目前新中国在大型石化工业发展的困境,所有人都是清楚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卢当山步伐还是很快,并且催促帮他抱了一半资料的杨书记:“你快点吧!”
杨书记就是知道卢当山的不容易,准备再多说两句:“我听说林巧枝这人性子有点直,你想啊年轻人嘛,做出了这样的成绩,难免气势强盛一些,要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不跟年轻人计较……”
卢当山打断他:“行了,你怎么唠唠叨叨的,只要她不指着我骂,我还能跟她吵起来不成?”
第119章 隐蔽性太强,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卢当山微微喘着气赶到的时候, 只见林巧枝正在测温,又时而偏头说两句,旁边的一群徒弟记录着什么。
他赶紧把资料“啪”地一下往旁边一放, 探身过去想看看,同时道:“这是在测试温度?我这里有几笔数据, 你要不要看看, 或许可以做对照。”
高辰眼皮子就是一跳,刚想要提醒,就见林巧枝毫不在意地点头,接话道:“先把这次测完,再看之前的。”
“这是?”
“做温度与急冷油黏度波动的关联记录。”林巧枝目光从仪器上挪开, 看了卢当山一眼,朝他点点头,作为问候了。
照顾、安抚人情绪这个工作,其实还是蛮高级的, 尤其是不知道对方性格的情绪下,林巧枝干脆用自己舒服的方式, 就事论事, 技术说话。
卢当山悄地吁了一口气,感觉有点绷紧脸上肌肉都松了松,不管理智如何,真要被年轻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撅了面子,肯定还是不太好接受的,还是在自己的地盘,那脸上多臊得慌。
他上前帮忙。
林巧枝见此, 也让开半个身位,有这样属于本行的技术人员参与, 她肯定是乐见其成的,也要用起来:“嗯,”
“我姓卢,当山,武当山的当山。”卢当山接过一个测温仪器。
“卢工,这个急冷油从注入口进入设备,一直到最后出口,在设备里所有经过的地方,参与降温的相关化学反应,你清楚吗?”林巧枝开门见山的问。
也是不客气的样子。
这要是哪个带教老师,冷不丁一下给学徒问这么复杂的问题,真的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来。
以卢当山的水平,当然是不会一背冷汗,如是道:“原本我也不是太能说清楚,不过这次日方和美方的专家团队过来之后,现在这条线的技术现在是比较清晰了,急冷油从注入口注入后,首先……”
毕竟要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还藏着掖着,拆卸维修的时候如果还让中方人员全部离开,那怎么可能说服中方,就是你们的操作问题?
中方又不是冤大头。
况且协议里,是包含了一部分技术培训在里面的。
林巧枝一边听,一边对测试方案做细微的调整。
她短时间里,是没法触及这套庞大设备中如此细节的运行机理的。
能理解所有工人的操作,能明白整套设备大框架层次的运行原理,就已经是吓到高辰了。
听着,林巧枝感觉测温仪器顶端,忽然传来一阵微小而细密的手感。
特别轻。
如果不是她手特别稳定,怕是根本不会感受到这一丝极小的颤动。大多数人,可能手无知无觉被连带微微轻抖两下就过去了。
她忙闭眼。
努力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去感受那一丝转瞬即逝的震动。
“到这一步,急冷油就是要在这个关键时候,把温度快速降低到80℃,只有短短3秒的时间,如果温度降低得不到位,化学反应中就会出现衍生物杂质……”卢当山正说着,看到林巧枝的表情,马上转头,盯着看她此刻的动作。
只见她拿着测温仪器左右挪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忙噤声。
等林巧枝皱着眉头睁开眼,才问:“怎么了?”
林巧枝没找到,太快了,转瞬即逝:“感觉到有一股很细微的震动……”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太短暂太细微了,就好像有蚊子从皮肤轻掠而过,品不出太细的东西来 ,于是转头看卢当山。
她说得粗略,卢当山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细微的震动?”
又只能分析举例:“这可能性就很多了,比如机器本身运转的震动,还有内部化学反应可能的动静也有很多。”他顿了顿,语气再客气了几分,“不知道林工你上学的时候化学课程有多少?像是比较常见的石灰石和稀盐酸,或者小苏打和醋,都会有大量气泡冒出,也会产生液体‘咕嘟咕嘟’翻滚的震动……像是酸碱反应、金属与酸的反应、碳酸盐与酸的反应,动静都还是很明显的。”
林巧枝念书的时候,学的是60 年代人教版《初级中学课本·化学》,化学成绩也是顶好的,自然也知道这些反应。
更别说乙烯生产流程里那么多复杂的反应了,有些动静大一点,以至于外壳都能感受到,好像也都挺正常。
从手感上,她觉得不像机械本身的震动,又和卢当山说的这个化学反应的动静对上了。
再听卢当山细致地说,这会儿设备里面可能正在发生的一些反应,林巧枝点点头,没再细究:“那可能就是里面化学反应的动静。”
她们继续进行测温工作。
最后完成了一张表格,纵列是数据,横列是表头【时间(min) 黏度(cSt) 温度(℃)】
把这份数据一扫,林巧枝就更确信了:“之前的检修报告中,认为急冷油黏度波动大,是因为操作控制失当,比如温度调节滞后、杂质混入,而非系统设计问题……但是就目前这份数据来看,从数学角度分析,黏度波动和温度变化没有强线性关联。”
说着,林巧枝把这份表格递给卢当山。
黄彩霞已经很了解林巧枝的习惯了,她说话的间隙,就已经画好了横坐标和纵坐标,手工作图,也递给林巧枝。
林巧枝接过看了一眼,点头夸了一句,也将之递给卢当山。
卢当山没有做声,他来之前还以为会和林巧枝有一番争辩,技术总是越辩越明的,不是他说服林巧枝,就是林巧枝说服他,他们再统一战线,商量策略,一致对外。
只是,没想到林巧枝会推进得这么快。
他只是皱着眉头看。
说实在的,他的数学敏感性和天赋,是远没有化学高的,在几百个数据里,甚至是资料中记载的故障前72小时上千的数据中,肯定是一眼看不出问题来的。
因为温度和急冷油黏度,本身就是有指数关系的,通常用阿伦尼乌斯方程来描述。
急冷油是石油裂解产物,对温度的敏感性比水更高。
升温黏度降低,降温黏度变高。
这种负相关,可以简单类比成蜂蜜,低温凝固,高温变稀。
卢当山对急冷油黏温计算的数学公式,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楚了。因为日常使用得少,工作中只需要记住指标范围、还有负相关这个规律就足够用了。
所以这会儿看眼前的这份数据,还有黄彩霞根据表格画的图纸,确实颇有些脑子黏糊的感觉,倒也不能说是一头雾水,毕竟还是看得出来这和记忆中的曲线不太重合,但是也真的是有些茫无头绪了。
于是,林巧枝说波动不存在强相关,他感觉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不知道关键在哪里。
有种曾经上数学课,走神片刻后再看黑板的茫然感。
林巧枝让他看了一会儿数据,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伸手指出曲线其中一小段:“你看这一段,黏度骤升到>180 cSt时,急冷油温度波动是65-110℃,仔细看一看,和阿伦尼乌斯方程不仅不吻合,反而还有些自相矛盾。”
“我看看啊……”卢当山再仔细去看,恨不得去翻自己的笔记或者当初的教材了,努力调取记忆,果真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算出来的单点数据偏差不算什么,但整体波动趋势就真的藏着问题了。
虽然数据就摆在这里,但是正因为设备太多,流程复杂,再加上中国这边细致入微的高操作标准,所以数据量也是庞大的,即使注意到,不深入去看也很难看出来,因为会被表面温黏规律蒙蔽。
“这……这好像还真的有点不对……”卢当山其实也没能完全想清楚问题根源在哪里,也不是计算出结论了,但是林巧枝指出的这个异常和漏洞,确实是说服他了。
主要是实打实的数据,就摆在眼前。
“确实是我疏漏了。”卢当山摇摇头。
林巧枝客观道:“这个隐蔽性太强了,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急冷油本身就分子量大且结构复杂,容易受温度影响。”
她其实也是有的放矢,就好像有些工件一到手上,就感觉不对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开始拿着各种量具挑尺寸,一个个数据去量,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方法肯定能把不对挑出来,而且,数学也是她的强项来着。
高辰在旁边听得是有点急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代表可以否定是我们操作误差的结论了?”
“这倒是没错。”
高辰松了一口气,一阵欣喜。
卢当山却是开口:“但这也代表,目前的寻找方向可能又错了,我们还是没有寻找到问题根源。”他语气有点复杂,喜也不是忧也不是。
根子上,肯定是要以查出问题,解决问题为原则性目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