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景昭道:“以老道之见,天下义军当归于一盟,盟主号令天下无有不从,义军才有胜算。”
江朔听了也不禁点头,道:“韦道长所言不错,我听说当年颜杲卿因不肯救援而城破身死,颜真卿为求贺兰进明发兵不得不私让官衔,若有这么一位义军总盟主,天下义士的血可就要少流许多了。”
韦景昭道:“如此说来,江小友也赞同老道?”
江朔道:“自然赞同,不如……”
他刚想说不如就由韦道长为天下义军总盟主,又一想不妥,韦景昭的师傅贞隐先生尚在,当奉他为盟主才是,又想神会大师智慧武功都是一流,江湖地位亦高,或许他做盟主更为妥帖?
江朔尚自犹豫难决之际,却见韦景昭向江朔一拜道:“既然江小友也同意,那就请小友为天下武林总盟主吧!”
江朔闻言大惊,连忙摆手道:“我?不成,不成。”
萧大有怪眼一翻道:“如何不成?少主武功盖世,你既能为我漕帮帮主,自然能做这总盟主!”
江朔道:“我这漕帮帮主,本就德不配位,实则全无一夕功,我虽有一身武艺,却不懂为盟主之道,全仰赖各位大哥从旁助力……”
卢玉铉道:“少主此言差矣,少主当年何逊楼上展露绝世武艺,却威而不猛,既恭且安,方能收拢人心,合四帮为一盟,这可不是等闲人能做到的。”
鲁炅也道:“当年少主在紫阳别院也是如此,江湖弟兄归心少主,是畏德而非畏威。”
江朔知道江湖兄弟自然愿意推举他为盟主,也不与他们辩论,转而道:“我想起来了,有个现成的盟主,那便是首举义旗的颜真卿颜相公。”
卢玉铉摇头道:“颜相公在河北的威望确实无人能及,可以他有守土之责,无法分心统领各地义军,且相公不会武功,也无法往来各地指挥,遥奉他为名义上的领袖尚可,要他主事,却是勉为其难了。”
江朔道:“那便请张巡张长史为盟主,张长史虽然不会武功,但他铁血丹心,既勇且智,堪称帅才,我也佩服的紧。”
这次不待卢玉铉说话,张巡抢先说道:“巡之才守一城尚可,统领武林群雄却还威德不够。”
这时灵坦起身合十道:“阿弥陀佛,武林中人并非官军,溯之你有没有想过,若真奉颜相公或张长史为盟主,这可反而害了他们了。”
江朔悚然一惊,心道不错,安禄山原本是圣人最信任的边将,但他坐拥军权之后便反叛了,可想而知此刻圣人对在外统兵的官员无论文武都心存怀疑,若有人能号令数以十万计的江湖豪杰、义勇之士,圣人又如何能放心,恐怕高仙芝、封长清就是他的榜样了。
他陷入犹豫之际,韦景昭与灵坦各宣法号,再拜道:“请江小友为天下苍生计,做了这天下盟主吧!”
卢玉铉、萧大有、鲁炅等人索性直接跪倒,卢玉铉道:“漕帮有谚云,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请少主勿再推辞!”
身后群豪无论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齐声道:“我等愿奉江少主为天下武林共主!”
事到如今,江朔已无法推辞了,他只得叉手团团而拜,道:“诸位大哥,诸位兄弟请起,我答应便是了。”
他话未说完,却被李珠儿冷冷打断:“依小女子之见,今日虽然来了不少武林豪杰,但天下之大,门派众多,当广发英雄帖,将天下英雄齐聚一处,再当众推举总盟主,方能服众。”
第748章 天下之脊
韦景昭闻言不禁转头与灵坦对视一眼,心道不错,灵坦问道:“依小娘子之见,当邀请哪些门派?”
二人来时早得李含光与神会两大宗师授意,要推江朔为盟主,就算再开大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李珠儿也不客气,道:“除了三江五湖、漕帮四路,还要邀请五岳各门,岭南诸派,更有崆峒、峨眉,扶余、新罗、南诏、西域、朔漠诸多豪杰,方可称大唐天下,此外,主持之人非当今武林泰山北斗不可,须得由茅山大宗师李含光、菏泽寺大和尚神会主持,方能服众。”
韦景昭点头道:“原当如此,只是我二人的恩师易请,但大唐疆域之广,要聚齐这么多路豪杰,怕要数月时光,此刻军情紧急,如何等得了这么久?”
李珠儿道:“大唐东西一万里,南北八千里,取天下之中会盟,也不过四五千里的路程,快马加鞭最远不过一个月便可抵达,算上回程两月足矣。”
独孤湘疑惑道:“大唐天下如此广大,却如何能知道天下之中是何处?”
李珠儿道:“周灭商后定鼎中原,周公旦以土圭测影之法,定雒阳为天下之中。”
江朔遍历大唐山河,自然知道大唐之中绝不在雒阳,不说南北八千里,只以东西万里而论,雒阳约略在东边四分之一的位置,但中原群豪有几个如江朔这般亲自用脚丈量过大唐疆域的?只管轰然叫好。
灵坦道:“女檀越难道不知?雒阳城早已落入贼人之手,吾师神会大师也早已撤出菏泽寺了,如今雒阳城成了伪帝都城,自有重兵把守,如何能召开大会?”
李珠儿道:“雒阳可不是只有一处,汉魏雒阳城在唐雒阳城之东,古之雒阳城背枕邙山,面向洛水,与现今雒阳城跨洛水而建颇为不同。”
灵坦是雒阳人,自然知道雒阳城的变迁,皱眉道:“汉雒阳城早已毁于战火……”
李珠儿道:“天下豪杰会盟,当有名山大川,雒阳地势平坦确实不合适,但与汉雒阳城隔河水相望的王屋山人称天下之脊,可为会盟之所。”
灵坦点头道:“王屋山自古便被称为天下之梁,更是南眺汉雒阳,若说会盟于王屋山倒是可行。”
韦景昭道:“贫道说个去处,王屋山华盖峰南麓建有阳台宫,其地广阔正适合群雄大会。”
卢玉铉抚掌赞道:“妙哉妙哉,阳台宫可远眺孟津渡口,相传武王伐纣时,与八百诸侯歃血于邙,观兵于津,之后渡河攻打朝歌,牧野一战灭商。我们在阳台宫会盟,则是誓师于河北,破贼于河南,虽是殊途却是同归!”
江朔听了只觉热血上涌,道:“我们便在王屋山与天下群豪会盟之后,一同杀奔雒阳,了结了安禄山老贼,还天下太平!”
群豪听了一同欢呼,彩声震天。
却听李珠儿冰冷的语气在江朔耳畔说道:“江盟主豪气干云果然有英雄气概,不过,天下武林群豪再多,打起仗来也不过是多了几十万乌合之众罢了。如果靠乌合之众就能战胜燕军,封大夫在雒阳城下便已经成功了。”
李珠儿之言就叫众人又是一愣,她不管不顾继续说道:“漕帮和江湖盟虽然号称帮众广布天下,但真正的高手能有多少?懂得兵法的又有几人?仅凭一腔孤勇就想平叛,溯之你怕不是太天真了。”
江朔心知李珠儿说得有理,涨红了脸嗫嚅道:“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么?”
李珠儿道:“怎会什么都不做,只是需得做对。”
江朔低声恳切道:“请姊姊教我。”
李珠儿却转过头去,道:“今日我不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正在此时,王栖曜和雷万春进入寺中,王栖曜报道:“我们亲眼看到燕军焚毁辎重,向汴州方向退却了。”
雷万春道:“燕军沿途缺乏补给,除了退回汴州别无他途。”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欢呼,正在群情激奋之际,韦景昭朗声道:“雷声普化天尊,诸君听我一言。”韦景昭内力既强,威望又高,全场登时又静了下来。
韦景昭道:“燕军缺乏补给固然不能久留,我们义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既然定了会盟之地,当再约定会盟之期,然后各自散与山野,以免燕军卷土重来。”
江朔道:“可是若各路义军都走了,雍丘城该当如何?”
张巡道:“雍丘城墙遭到石砲轰击,此地缺乏砖石,难以修复,我们准备趁着燕军暂退,赶紧带着城中军民撤走。”
许远道:“我已与张长史商量好了,此去东南有城名宁陵,与睢阳相去不远,想请张长史率军转守彼地,互为犄角,互相有个照应。”
张巡道:“我们在本也不指望能击溃燕军,收复河山,只是阻断燕军南下的道路,以免江南涂炭,如今转战宁陵,且战且退且守,也是一样的。”
江朔听了这才心下稍定。
韦景昭那边已与群豪约定两个月后,五月初五端午之期,在王屋山阳台宫召开天下武林大会。要广发英雄帖请天下各门各派会盟,可就不能仅以江湖盟主之名发帖了,由韦景昭主笔草拟了英雄帖,茅山、南少林与江湖盟联署发出邀约,韦景昭、灵坦、江朔各自签画已毕,选精干之士乘快马向东南西北各地发出。
一切安排已毕,众人这才欢歌燕舞,大肆庆祝,后几日各路义军纷纷拔营离去,韦景昭与灵坦也各自率门下弟子回去拜见师尊,告知邙山会盟之事,这样的大会若无当世两大宗师参加,可就难称权威了,选出的江湖盟主也自难以服众了。
过几日张巡、南霁云却开始主持军民修缮城墙了,独孤湘不解问道:“不是说要弃城么?怎么又修缮城墙?”
张巡道:“百姓故土难离,拖家带口行进亦慢,要完全撤走,只怕也要数月时间,若彼时燕军来袭,那便既守不住,又走不脱了,故此一边修补城墙加强防守,一边迁走城中百姓,此事当徐图之。”
江朔忽然急道:“此间左右无事,我忽然想起另有要事,想就此拜别张长史。”
张巡和南霁云都是一惊,问是何事。
李珠儿道:“溯之,你是还不死心,想要去雒阳刺杀安禄山么?”
江朔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独孤湘道:“呀,是了,朔哥你说的是那叫罗罗的番邦女子吧?”
江朔道:“不错,罗罗是空空儿大哥的……红颜知己,城中乱起之前,她一直和何千年在一起,之后何千年忽然发难,城中一片混乱,便再未见过罗罗了。”
南霁云也想起确有此人,回想道:“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掩埋尸体,并未见着这女子的尸首,想来是被燕军掳去了吧。”
江朔道:“若非当日我叫罗罗伴着何千年留在城南,她也不会被掳去,况乎何千年此人阴险狡诈,忒也的歹毒,我可以不冒险去刺杀安禄山,但这个何千年总也留他不得。我准备去汴州一趟,寻找罗罗的下落,若她活着便救她出来,若遭不测,必要杀何千年为她报仇,不然怎对得起空空儿大哥?”
李珠儿道:“溯之,不妨告诉你,罗罗没死,确实在曳落河败退之际被带走了,不过我已设法把消息传递给空空儿,以他的身手救出罗罗并非难事,你就不必担忧了。”
江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李珠儿见他执意要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陪你走一趟吧,燕军内部的布置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江朔心道不错,点头应允了,张巡却急忙抓住他的手道:“江郎,我听说这李珠儿本是安禄山的近侍,此女心机深重,远非你所能预料,你需得提防她如何千年一般临阵倒戈啊。”
江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汴州一遭,至于珠儿姊姊,我自会加小心。”说着对张巡、南霁云匆匆一拜便要离开。
鲁炅、卢玉铉、萧大有等人听说江朔要提前深入敌后,都要跟随,江朔却不同意,让他们各自回去,精选好手,为邙山会盟做准备。至于尚衡、王栖曜之辈,则请他们或回河北助颜真卿,或留在此地助张巡。
众人知道江朔所言也是正理,武林大会之期两个月转瞬便到,各自确实有许多事需要料理、准备,只得与江朔依依惜别,江湖弟兄更是与江朔约定两月后王屋山不见不散。
三人除了江朔仍然骑乘干草玉顶黄之外,湘儿、珠儿二姝从军马中挑了两匹良驹,三人三骑,一路向汴州的方向奔驰而去。
路上,独孤湘忍不住问道:“朔哥,你不是说何千年等曳落河都中了安禄山的诡计,被高不危以毒药控制,才不得不为安贼效命,后来罗罗说出了解毒之法,才叫他们归降,那何千年又怎会忽然反叛呢?”
江朔亦疑惑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他们掳了罗罗去,便有恃无恐了?但若归燕军,安贼又怎会不对他们用药?难道奚人堂堂正正的人不做,非要去做任人驱策的奴隶?”
李珠儿冷冷地道:“溯之,你怕不是忘了何千年的阿兄是怎么死的?说起来何万载之死,和溯之你也不无关系。”
江朔一惊,想起当日何万载之死虽是来瑱所致,但他确也脱不了干系,是啊,他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如此大仇又怎会一笑泯之?江朔在马上使劲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糊涂。
但江朔仍有疑问,对李珠儿道:“曳落河不是都中了脑虫之蛊么?难道他们不想解毒?”
李珠儿嗤笑一声,道:“何千年是尹子奇的弟子,又与安贼十分亲近,甚至于当年安禄山还安排他做入京朝见的使者,你以为脑虫的真相他会不知道?”
江朔这才醒悟,又气又恼道:“原来他一开始就是演戏给我看的?”
第749章 城随星移
李珠儿道:“二何兄弟秉性殊不相同,兄长何万载还算敦厚,除了习武不懂其他,弟弟何千年可就狡黠得多了,此人不但武艺高强,谋略亦不在尹子奇、高不危之下。溯之你心地仁善,自然无法想象世上有人为了功名利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的是人明知服下的是毒药还甘之如饴。”
独孤湘道:“我可有些想不明白了,如果说何千年为了保命而诈降,在河北与史思明骑兵对决之际,他就可以临阵倒戈啊,何必助我们破贼?当日若非何千年所率曳落河助战,纵是李光弼大才,唐军怕也要输。”
李珠儿道:“燕军内部向来不睦,何千年是安二公子的人,河北却是史思明的地盘,安禄山与史思明自幼相识,老贼对史思明倒是信任有加,东征之际把整个河北交给史思明掌管,然而史思明其实是个二号的安禄山,素怀异志,若安贼顺利夺取江山还好,如有不顺,难保史思明不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独孤湘啐道:“我观史思明狼视鹰顾,想来不是什么善类。”
李珠儿道:“因此何千年能够觅得机会,借唐军之手削弱史思明的实力,岂非求之不得?何必急着脱身?”
江朔这才明白,原来一开始他就被何千年利用了,但何千年诈降之时,居然还能想到假唐军之手削弱史思明的力量,可见李珠儿说他黠而有谋并非虚言。
独孤湘道:“那怎么何千年到了雍丘就反了呢?”
李珠儿道:“到了河南,可就不是史思明的地盘了,又恰遇他师父尹子奇攻城,焉有不反之理?”
江朔但觉自己处处遭何千年算计,气闷之余忽然心念一动,问李珠儿道:“珠儿你是何时知道何千年诈降,又是何时回返的?”
李珠儿闻言面露愠色,冷笑一声道:“这一会子的功夫,江少主学聪明了?莫不是也怀疑我利用你么?”
江朔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珠儿接着他的话头道:“只是若我能早些戳穿何千年的阴谋,雍丘之战就不会有如此惨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