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被她说破心中所想,正色道:“我一人被骗是小,一城百姓险遭灭顶之灾,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江朔知道李珠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不得她觉得唐军和燕军打个两败俱伤更好,故意不现身点破何千年的阴谋。
李珠儿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扬眉道:“那日我折返去给郭军使送信之后,便南下各州郡召集各路武林豪杰汇聚到雍丘,当然是以你的名义,不过时间紧迫只能通知到山东诸道而已,若各路豪杰晚到个一时半刻,只怕雍丘早已落入敌手,你说我可有藏私的机会?”
独孤湘在一旁打圆场道:“如此说来,珠儿姊姊你也是刚巧在危急关头赶到。”
江朔却摇头道:“不对,我与珠儿分别之时,只说要去常山,纵是要召集群豪来助,也应该去河北,又怎能未卜先知来雍丘?”
李珠儿浅浅一笑,道:“溯之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有心机,你不想想你怎会来的雍丘?”
江朔一愣,回忆道:“是有探马来报燕军进攻雍丘,尚衡自告奋勇引路……尚大哥,他是你们的人?”
李珠儿点头道:“是了,他也是隐盟中人,其实尚衡也是个化名。”
江朔这才明白过来,道:“墨子著《尚同》、《尚贤》等名篇,尚衡之名怕不是化自于此。”他忽而警觉道:“隐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李珠儿道:“溯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只能告诉你,巨子亦是唐人,绝不会和安贼同流合污。”
江朔心道不错,裴旻虽然心机深重却绝非卑鄙小人,但仍不无担心地问道:“珠儿你力促王屋会盟,又是为了什么?”想到她力邀神会、李含光两大宗师,心道难道隐盟想要一统武林?又想裴旻再怎么了得,想要力压两大宗师怕也不那么容易。
这次李珠儿却未作答,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一副到时候你就知道的表情。
独孤湘忽道:“我们怕不是走错了吧?那日尹子奇大军退往汴州,当在西北,我们怎的径往西走,不向北转?”
江朔这才发现先前只顾着说话,竟未注意三匹马已驰出百余里,此刻前方出现了巍巍群山,看地貌绝非地处平原之上的汴州浚仪府,道:“我们只是到嵩山脚下了?”
他与湘儿正要拨马北转,李珠儿却道:“没走错,我们不去汴州,此间另有要事。”
江朔还待要问,李珠儿却只是不答了。
在李珠儿的带领下,三人一头扎进嵩山,雍丘大战时尚是春寒料峭,此刻未过多时,山中却已多见新绿,林中鸟兽也多了起来,天地间生机再起,江朔心中却仍觉沉重,哥舒翰与叛军仍在潼关对峙,不知道饱受战火蹂躏的天下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江朔原以为李珠儿要带他们去登封少林寺,却不料在山中行了数日,居然穿山而过,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李珠儿道是洛水与伊水的交汇处,江朔一惊,道:“我们这是要去雒阳?”
见李珠儿点头,独孤湘道:“珠儿姊姊,你不是说不让朔哥去雒阳刺杀老贼么?早知道你要直捣安贼的老巢,就应该叫韦道长、南八哥等一众高手一起来。”
李珠儿道:“此雒阳不是彼雒阳。”
一路上她的话越来越少,这一番言语听得江朔和独孤湘一头雾水,果然李珠儿带二人涉过伊洛水,雒阳城还在西面百里开外,若是去雒阳城,完全不必此刻渡河。
过河后又行了数十里,入暮时分,到了一处镇店,李珠儿道:“到了。”
江朔一愣,此地显然也遭过兵燹,但他到过雒阳城,就算城墙被夷平,全城被烧为平地,雒阳城的规模总是不可能缩小的,而此地显然比东都雒阳要小得多。
独孤湘已抢先开口道:“珠儿姊姊不要玩笑了,我们都到过东都雒阳,可不是眼前这般景象。”
李珠儿道:“你们到过的雒阳现如今怕还比不过此地,这里不是大唐的雒阳,却是汉代的雒阳城。”
江朔和独孤湘都不知道大唐的雒阳城和汉代的雒阳城竟然不是一个地方,李珠儿道:“周公之雒阳城何在已不可考,汉魏雒阳皆在此处,汉雒阳城象天设都,背枕邙山,面向洛水,宫市府库皆法天星之象而建。”
江朔道:“不是我朝雒阳城也是法天象而建么?都说雒阳是天下之中,怎么还会不在一个地方?”
李珠儿道:“如今的雒阳城乃是隋之大匠宇文恺所营建,隋炀帝得位不正,故对于君临天下之中怀有执念,天星并非固定不动,经宇文恺推算,当是时距周公旦建雒阳已过一千五百余年,天极西移了十八里,故未新建的雒阳城便不在原位了。”
说话间二人随李珠儿策马入“城”,说是“雒阳城”却连个土墙都没有。
独孤湘道:“纵是前朝旧都,也不该连个像样的城墙也没有啊?”
李珠儿冷冷一笑道:“准确说来,汉之雒阳城也不是此处,而在我们脚下……”
江朔一愣随即领悟,道:“东汉末年董卓毁了雒阳,曹魏时虽然新建,西晋五胡乱华时又遭损毁,宇文恺星移之说,怕也只是假托,为的是在一块净地上建城,今之长安与汉长安也不是一处,当是一理。”
李珠儿点头道:“溯之所言不错,如今这小小白马镇不过是百姓自发聚集所建。”
江朔道:“白马镇……难道是白马寺之所在?”
李珠儿道:“正是!”
独孤湘问道:“白马寺又是什么寺庙?”
江朔道:“东汉明帝闻西方有佛,遣人赴天竺求法,数年后天竺高僧随着汉使返国,初居鸿胪寺,后别建住所,仍以‘寺’名,因天竺僧人来时以白马驮佛经、佛像,故名白马寺,这也是我汉地第一座佛寺,人称释源祖庭。”
却见李珠儿突然停了下来,独孤湘问道:“姊姊怎么不走了?”
李珠儿语带戏谑地说道:“释源祖庭到了。”
朔湘二人放眼望去一片破败,哪有半分庄严宝刹的样子?李珠儿解释道:“白马寺在雒阳东郊,去岁封常清率雒阳子弟与燕军鏖战,一路且战且退,雒阳东郊皆化作焦土,这白马寺自然也难以幸免。”
白马寺山门已塌,墙垣几乎全毁,三人也不下马,缓辔让马儿从一处破口进入寺中,暮色之下满眼凄惶,不见一个和尚。
独孤湘皱眉道:“庙里的和尚都去哪里了?怎么也不保护自家寺庙?”
李珠儿道:“你当天下的僧人都是少林寺一般的武僧?白马寺的和尚多不会武功,贼兵一至,死走逃亡各安天命,寺中哪里还会有人?”
江朔疑惑道:“那珠儿你带我们到这里来却是为何?”
正在此时,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哈哈笑道:“溯之,你终于来了,老夫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第750章 到访阳台
阳台观位于王屋山华盖峰南麓,开元十二年,唐皇圣人敕命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建观而居,开元十五年道院落成,取名阳台观,大殿上还挂着圣人亲题“寥阳殿”的匾额,屈指算来,落成竟也有三十年了。
阳台观东西北三面皆为翠绿的山峰所遮,南面却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平坦台地,因周边形胜恰似“丹凤朝阳”,故名阳台。
那三人站在阳台观前的空地上,极目远眺,远处的大河两岸的山势南北相连而东西断裂,在夏日阳光下仿佛大地皴开的裂隙,又仿佛象征了破碎的山河。
三人中的老者捻须道:“中原狼烟四起,河北、河东、河南三道皆遭兵燹,这阳台观居于三道之中却未受丝毫损伤,岂不怪哉?”
另两人似是一对中年夫妻,那女子笑道:“耶耶又在说笑了,阳台观除了道士,就是屋舍,上山道路险峻却又不居于交通要冲,任何人领兵都不会费力不讨好地来攻打此处吧。”
女子一身简素宽大的衣衫,头戴帷帽,看不清身姿样貌,嗓音也已经不年轻了,但听来说不出的婉转清丽,叫人心生柔软。
老者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庄子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诚哉斯言……”
那女子的丈夫亦目望远方,淡然道:“然而世人多有争强斗胜之心,又怎肯甘于‘无用’?”
老者道:“葛儿,如你这般的人毕竟是少数,那小子不是还搞了这么个天下武林大会么?”
那中年人皱眉道:“小子无状,做了江湖盟主还不够,又召集什么天下大会。”
女子道:“要我说朔儿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檄文上不是也说了么,是邀天下豪杰共同讨贼。”
中年人道:“缉盗讨贼自有官家,自古庙堂与江湖两不相干,江湖儿女又何必自陷泥淖之中?”
女子难得对丈夫表现出违拗:“葛郎所言,若在太平盛世固然不错,然而如今天下板荡,万民倒悬之际,虽处江湖之远,也该挺身而出,方称得上侠义二字。”
阳台观内一众道士正在晾晒被服,看似忙忙碌碌,却早被这三人所吸引,三人皆是北地牧民的打扮,却操得南方汉语,实在违和。
群道远远围观,正想看妻子顶撞丈夫之后,那丈夫要如何发怒,却不料中年人转作柔声道:“阿楚,你说得很是,朔儿确实比我有胸襟,有抱负。”
这一众凡根未断的道士见状大失所望,纷纷摇头正要离去,却听那妇人道:“敢问几位道长,天下武林大会已经结束了么?不知有哪些高人曾到访阳台观?”
众道士听了面面相觑,皆心道这女子的声音柔美,怎的满口胡话,一年轻的道士稽首道:“什么天下大会?我等不知啊。”
老者闻言奇道:“天下武林大会啊,檄文上说大会在六月初一,今日已是天贶节,按说已过了会期才是啊。”
天贶节源于唐代,相传玄奘取回经书回返之际,在一条大河上船只意外翻覆,经文被水浸湿,于是他便在河边巨岩上晾晒经书,万幸经文无损,这一日正是六月初六,唐人称这一日为“天贶节”,这一天正是一年中日头最旺的日子,上至宫廷下至百姓,家家户户都在这一天曝晒衣物,有“六月六晒红绿”之说。
老人见众道士晾晒衣被,知是天贶节,已过了六月初一的会期,却不料阳台观中的道士居然对天下武林大会一无所知。
女子道:“莫不是我们的消息有误?”
中年人道:“不可能,此事在北地都传遍了,况乎我们一路南下,诸多门派确实都派人出席,怎会有误?”
老人却笑着对众道士拱手道:“既如此怕是我们搞错了,本当就此告辞,不过我三人远来,久闻阳台观风光无两,更有一宗宝贝,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一年长的道士奇道:“贫道自道观建成之日便在观中,怎的从未听说过阳台观有什么宝贝?”
老人道:“这宗宝贝可没有这么久,此宝成于十二年前,天宝三年,李白、杜甫、高适三位诗人同游阳台,李白有感而作四言诗曰’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听闻《上阳台帖》真迹仍在观中……”
年长的道士重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人,道:“不想老丈也是个风雅人物。”
三人的衣衫来看,似是朔漠来的回纥牧民,但此刻细看之下老人与中年男子皆是仪表不凡,当是汉人儒生才是。
老人捻须笑道:“书帖称为墨宝,自然也是宝贝,老夫虽粗鄙,却也想附庸一番风雅。”
年长的道士正待再讲,身边一中年道士粗暴地一拉道:“老丈你说的那帖子,我知道,前两年叫一位施主买去了。”
老人一惊,道:“太白先生并非书家,他的书帖虽可说是无价之宝,却也不可能卖出高价,阳台观还能为了这几个小钱卖了不成?”
中年道士忙道:“是了,是我说得太急,并非卖了,那位施主是我观的大恩主,他来讨时,纵然不给钱,观主也是会给的。”
阳台观乃当今圣人敕令兴建,前来布施的多有皇亲国戚,这中年道士说两年的事,彼时安禄山未反,有什么达官显贵来把《上阳台贴》讨了去,也不算稀奇。
老人点头道:“既如此,只恨我等无缘,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说着一拱手,转身便往山下去了,中年男女本还想说什么,但见阿耶走了,便也叉手告辞了。
群道互相对视一眼,齐打道辑道:“福生无量天尊。”算是送客礼仪。
造访阳台观的三人正是追云逐月叟独孤问和他的女儿独孤楚、女婿习习山庄主人葛如亮。
葛如亮追上独孤问低声道:“阿耶,怎的就走?我观这些道士有古怪,所言只怕不尽不实。”
独孤问哼了一声,道:“我怎不知有古怪?说起来阳台观内的道士都说司马承桢的徒子徒孙,也算茅山一派,就算不知道天下武林大会,总也不会对武林之事全无所知,他们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实在太过牵强刻意了。”
独孤楚道:“耶耶的意思是……”
独孤问嘻嘻一笑道:“我们从后山绕上去,潜入观中一探究竟。”
三人转过一道山梁,避开群道的视线之后,便展开身法从山岭间穿过,往华盖峰后山绕去。独孤家飞燕穿星的轻功何其了得,后山虽然险峻无路,却也难不倒他们,不消一个时辰,便从后院潜入阳台观中。
阳台观中道士比预想的要多,三人避开耳目,分头在观中各处院落都悄悄访查了一遍,却不见丝毫异样,兜兜转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三人又回到大殿背后。
独孤问摇着头道:“有古怪,有古怪。”
独孤楚亦道:“观内虽然看似平和,但这平和之中处处透着刻意,这些道士举止刻板也不似正常人。”
葛如亮道:“但若武林群豪杰确实来过,这么多人的痕迹可也是掩藏不住的。”
独孤问道:“看来天下大会确实没有如期召开,个中原因老夫却也一时参详不透。”
独孤楚道:“我们久在朔漠,中原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知道,更没想到朔儿和湘儿看来也根本没有去过回纥汗国,枉我们在北地寻了这么多年。”
葛如亮道:“是啊,这次也是多亏了回纥叶护王子接到朔儿邀他参加武林大会的消息,我们才得以知道两个小家伙竟是出海东游了,当年给我们送消息的小妮子实在可恶。”
正说话间,忽听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道:“当年一句戏言,害得三位前辈在朔漠闲游数载,小女子实是死罪,在此给三位赔礼了。”
三人闻言不啻于晴空天遭了一个霹雳,三人武功既高,独孤家的轻功更是冠绝天下,居然有人能尾随在他们身后不被发现,实是匪夷所思之事。
独孤问转身见一少女立于后殿台阶之上,距离他们不过三五丈远,叉手躬身,显得十分谦恭,独孤问笑道:“嘿嘿,珠儿小妮子莫非是鬼非人,怎的说到你,你就出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