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湘笑道:“我问的是尹先生可有脱困之计?若无法脱身,朔哥又失了内力,岂不是要糟,那安二立什么誓都不管用啦。”
尹子奇哈哈大笑道:“小妮子想得倒是周到……”
他拿手一点西面,道:“你要的援军,这不是来了么?”
第494章 乱行经脉
独孤湘顺着尹子奇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虽在夜间也能看到白烟升腾,一片纷乱。紧接着,吐蕃弓骑兵的阵型开始乱了起来,这混乱如同麦浪一般从北向南,从远及近,快速的席卷过来。
远处的情况看不真切,近处的马祥仲巴杰和手下二东本却看得出惊慌的模样,一东本策马往回走,去指挥弓骑调整队形,对付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伏兵,一东本则分出了一半的枪盾武士转向后方。而那些枪骑兵作为莽支布的亲卫,则聚拢过来围绕在马祥仲巴杰的左右。
独孤湘瞪大了眼睛,对尹子奇道:“你们居然把曳落河带到了吐蕃?”
尹子奇简单回答道:“非也……”
独孤湘问:“那这是支什么军队?”
尹子奇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江溯之,还不快动手。”
江朔对古辛上师道:“上师如何施为?我来助你。”
古辛上师知他发自真心,嘉许地点头道:“江小友,你也坐上来吧。”
于是江朔也也登上白岩,隔着安庆宗盘坐在古辛上师对面,这块岩石是一块巨大的遍石,高不过三尺,宽逾七尺,长则一丈有余。安庆宗躺在中间,古辛和江朔坐在两旁,仍十分宽敞。
江朔这时还身穿着吐蕃人的鏁子甲,他颇觉不便,想要脱下此甲,独孤湘却劝他道:“朔哥,你们一会儿要全力运功救人,甲胄还是穿着为好,以防有顾及不到的冷箭。”
独孤自己更脱下被她拆了半截的鏁子甲披在古辛上师身上,古辛上师知她一番好意,也不好拒接,微笑着点头任由她将鏁子甲披在自己身上。
拓跋乞梅亦脱下甲胄,如被子般盖在安庆宗身上,对此古辛上师也不反对。
待独孤湘和拓跋乞梅退开后,古辛上师以右手提起安庆宗左手,对江朔道:“溯之,你拿他右手。”
又向江朔伸出左手掌,道:“你我二掌相抵。”
江朔依言以左手握安庆宗右手,再以右掌抵住古辛上师左掌。
三人内息一旦联通,江朔只觉古辛上师的内力温暖和煦,如上次在陇山伏羲神崖上的洞穴时一般无二,而安庆宗的内息则非常微弱,他本就不会武功,此刻又受了重伤,更是气息奄奄,脉象孱弱。
古辛上师道:“安郎伤在心脉,你我二人双管齐下,我从少冲走手少阴心经,你从中冲走手厥阴心包经,切记缓缓逐穴推进,到天泉穴停住,不可冒进。”
江朔点点头,中指指端发劲,炁从安庆宗右手中指顶端中冲穴输入,少冲穴在小指内侧,古辛上师将小指叠在安庆宗环指与小指之间,缓缓注入内力。
若对方也是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内力注入体内时就要万分小心,系出同门还好,只需按本门心法便可内息循行无碍,但如非同门,练炁之法迥异,那就需得先以内力压住对方,才能继续运功,这也是以内功疗伤中最困难的一节。
江朔注入内力之际,但觉安庆宗体内空空如也,想来也是如此,安庆宗并不会武功,对于疗伤来说反而是大好事。
然而炁行到安庆宗上臂天泉穴时,忽然不受控制地自渊腋注入胸中天池穴中,紧接着一股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内力猛地一顶!
江朔注入的炁本该循胁内脉络入心,却忽而上逆,冲入安庆宗咙边人迎穴,安庆宗虽然昏迷,但在江朔内力灌注之下,他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似是呻吟又似喃语,声音甚是可怖。
江朔的内力兀自不停,直冲向上,抵达鼻边迎香穴,但见安庆宗眉毛弹动,眼鼻皱缩起来,原来是内力行到了颜面五官之间,之后斜行冲到颧髎,急转而下冲到风门穴时又忽然不再下行,而是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安庆绪的心肺之间蔓延开来。
此时已是十分凶险了,内炁好比河水,经脉好比河道,炁在经脉中循行,好比河水在河道中流淌,虽曲折回环,却所耗不多,但如河岸决堤,河水四溢,那便收不回来了,非但发功之人自己大耗真元,内力灌入病人体内,如洪水泛滥,对于病人也是有害无益。
短短片刻时间,江朔注入安庆宗体内之炁在他足阳明胃经穴、手阳明大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数道经脉间横冲直撞,胡乱跳跃,此刻便该纳炁收功才对,江朔却如鬼迷心窍一般,仍在继续注入内力。
忽听古辛上师一声暴喝:“句利句利帝那,忧拙忧拙帝那!”
江朔不知其意,却忽觉内心一震,紧接着与古辛上师相抵的右掌中传来一股强劲霸道的内力,此内力与先前和煦厚重的内力不同,江朔如遭雷击,浑身一阵酥麻。
这强劲的内力之时如蜂尾一刺,旋即消失,古辛上师继续念道:“度呼度呼帝那,究吒究吒帝那!”
同时内力又是一刺,江朔心中悚然一惊,鼻尖闻到一股异香,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灵台却恢复了些许清明。
古辛上师此时声音转归平和,吟唱道:“若蜜都若蜜都帝那,究吒呼究吒呼帝那……忧守忧守帝那……若蜜都若蜜都帝那,度呼吒究吒多……”
古辛上师的咒声渐渐减弱,鼻中香气亦慢慢淡去,江朔这才听到他的说话声:“江小友,快收功!”
江朔这才知道自己方才深陷安庆宗体内纷乱的脉络之中,险些走火入魔,幸得古辛上师的咒术和这白岩上鸟屎的气息,才让他心智复明,他连忙凝神聚炁,终于将自己的炁在安庆宗体内再次聚拢,只是这次却行入了手太阴肺经。
江朔慌不择路,不敢稍停,内力顺安庆宗手臂导回,直至拇指外侧的手太阴的末穴少商穴上,以自己的拇指压在安庆宗拇指之上,才将内力接回,然而一来一回之间,竟已有不少内力留在了安庆宗的体内。
江朔抬头望向古辛上师,见他神色凝重,仍在闭目轻声念咒,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对江朔道:“江小友,你注入内力太急,再有内力散入安郎胸腹之中,我们要救治他可就更难了。”
江朔这才知道古辛上师方才和他说的缓缓逐穴推进的意思——此刻安庆宗手臂中各脉看似平和正常,胸内各脉却已经错乱,互相纠缠在一起,内息在各脉间跳跃之时,不明就里之人,若运炁为他疗伤,注入之炁极易散逸。
炁散逸的多了,便如有一个内家高手躲在安庆宗体内,专门和注入内力疗伤之人作对,而随着外面内力的不断注入,那躲在安庆宗体内的“高手”便越来越强大,直至变得不可撼动。
想来安庆宗受伤后,安庆绪、尹子奇等人都曾用内力给他疗过伤,这些内力如今都淤积在安庆宗的心肺之间,不以内功治疗内伤还好,越治疗,安庆宗的内伤也就越发变得沉重了。
江朔惊道:“到底是何人如此歹毒,把安庆宗的身体做成了一个陷阱,非但难以施救,还要害救他的人。”
古辛上师道:“不错,这便是打伤安郎之人的目的……”
江朔疑惑道:“这到底是何人所为呢?”
他心中慢慢忖度自己所知的高手,却一时想不透何人会此等歹毒的功夫。
古辛上师却道:“江小友,凝神运炁,莫要在分心了。”
江朔知道此刻运炁疗伤才是紧要,追问真凶之事可以捱后再问,于是也不在询问,专心运起功来。
这次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炁推至天泉即止,未在冒进。
古辛上师这才对江朔详加解释解此内伤之法,原来人体除了十二经脉,更有十二经筋和十二经别。
十二经筋是十二经脉对外连属的部分,具有约束骨骼、屈伸关节之功效,因此治疗外伤多从经筋入手,而十二经别则是从四肢的正经中别出,深入体内与脏腑相联系,在再浅出于体表上行头项部,与经脉相合。
此刻安庆宗经脉虽被打乱,但打伤他的人却无法伤其经别。古辛上师便是教江朔将注入手厥阴心包经的内力进入胸中,入走三焦,上出耳后,合于手少阳三焦经;他自己则催动内力走手少阴心经从渊腋入体,上出目内眦,合于手太阳小肠经。
如此一来便能由内而外地打通了心脉,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世上练内家功夫的,只听说练经脉,何曾听说练经别的?要将自己内力深入腠理直达脏腑就已殊为不易,更要出于头项中,与别经相合,更是谈何容易。
且运炁时走的是阴经,回炁时走的却是阳脉,要让阴阳相合,更是难上加难。江朔在古辛上师的指点之下潜心运功,忽见安庆宗双目微睁,流出泪来。
江朔一惊以为他醒了,岂料他双目张开,竟然只有眼白不见瞳仁,泪水从目内眦中汩汩如泉涌出,江朔忽然醒悟,原来这是内力将手少阴心经和手太阳小肠经打通之征兆。
江朔心中正自欣喜,忽然脑袋上“当”的一声响,头痛欲裂,他茫然抬头,却见空中羽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第495章 鸥鸟翔集
吐蕃军背后遇袭之后,马祥仲巴杰眼看后队大乱,他倒不怕这两千人被杀散,只怕跑了古辛上师和安庆绪、江朔等人。事关与段氏夫人的盟约,决不能放走安氏兄弟自不待言,古辛上师在象雄颇有人望,若此番杀他不成,被他跑回象雄去,可也大大的糟糕了。
因此命令剩下的枪盾步兵,不顾一切地向岛上强攻上来,此刻古辛上师和江朔在替安庆宗疗伤,无论如何不能挪动位置,尹子奇带着璇玑阵迎了上去。
好在地岬和小岛之间只有一小段水下有暗梁相连,可以泅渡,岛屿四周皆是深水,吐蕃人一来不善游泳,二来他们身披鏁子甲虽然比札甲轻得多,却终究多了几十斤分量,更是难在水中浮起,故而只能从狭窄的地岬处进攻。
璇玑阵也真了得,在尹子奇居中调度之下,利用小岛尖端地势狭窄的优势,生生挡住了数百步卒,当然主要原因是步卒无法登岸展开,只能挤在水中,每次接战的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独孤湘和拓跋乞梅,一来不懂璇玑阵法,二来担心江朔安危,因此待在巨石边上,并未随着尹子奇上前。
吐蕃弓骑们已看清杀入阵中的是一支手持环首刀的札甲骑兵,好在弓骑兵本就列队非常稀疏,对方骑兵如锥刺入之后,他们并不整队力敌,而是分成小队,散开了起来,一边逃跑一边在马上回射对方,双方在草原上挥突追逐,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马祥仲巴杰见尹子奇牢牢卡住上岛的隘口,一时不能登岛,而身后喊杀声已近,立刻命令弓骑兵不顾一切地向岛上齐射。
这支弓骑不愧是吐蕃军中精锐,他们自身受到攻击之时,仍能服从将令,听到马祥仲巴杰的呼喝,立刻在马上张弓搭箭,从各自方位向着岛上齐射了三轮。
这一下突施冷箭确实出人意料,独孤湘和拓跋乞梅虽然全力拨打,但他们只有两人,如何护得了江朔他们三人的周全,而江朔正在用心运功,连独孤湘的高呼示警都未听见,这才被一支漏网之箭射中了脑袋。
多亏他听了独孤湘的话,没有脱甲胄,头上也带着吐蕃军的尖顶兜鍪铁盔,羽箭射中头盔却未穿透,如其不然,饶是他神功盖世,今天这一箭也得要了他的性命。
紧接着江朔看到古辛上师、安庆宗也都中箭了,鏁子甲正是弓箭的克星,这些羽箭或是弹开,或是插在甲片上却无法刺入身体,独孤湘和拓跋乞梅只需要磕打射向二人头面部的箭矢即可。
古辛上师道:“集中精神,不要分心。”
这阵突如其来的箭雨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江朔心中不禁钦佩,忙收敛心神,继续用功。
好在吐蕃弓骑只射出三轮箭矢,便再没有发射了,他们先前消耗了太多箭矢,此刻又被这支神秘骑兵追逐,再要攻击岛上众人实在是力有不逮了。
尹子奇的璇玑阵此刻却又变得险象环生了,璇玑阵虽妙,但人力终有尽头,就算尹子奇内力丰沛,不觉乏累,阵中其他燕军武士却手臂酸麻,刀都挥不动了。
此刻岛边滩涂上已经堆满了尸体,尸体阻碍了璇玑阵的旋动,尹子奇只能指挥全阵往后退,岸上留出的空间越来越大,吐蕃武士踏着同袍的尸体,不断涌上岛来,虽然登岛武士人数的增加,璇玑阵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安庆绪忍不住高声喊道:“江溯之,我阿兄怎么样了?我们快顶不住啦!”
其实就算现在安庆宗体内混乱的经脉得以理顺,他心脉受损若厮,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起身行动,若不走地岬,跳入西海也是死路一条,只是此刻安庆绪顾不到这么多了。
江朔和古辛上师二人此刻已如入定一般,对于身外之事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哪里能回答安庆绪的问话呢?江朔按照古辛上师所授之法,将内力缓缓注入安庆宗体内经别之中,随着内力不断灌注,安庆宗的身体似乎对他透明了一般。
江朔闭目凝神观想,仿佛见到一道道精血气脉在安庆宗体内涌动,从混乱到秩序,从虚弱到壮旺,张果先生教他观炁之术,能感知到敌人的方位和每个人气息的强弱,而古辛上师教他的炁走经别之术,称之为“内照”,乃烛照腑内之意,江朔对炁之运行更有了深刻的理解。
此刻经别虽然打通,但要以内力修复他受损的心脉,仍然十分艰难而缓慢,通过经别深入腑内的内力不同于循行经脉,进去的多出来的少。更因为安庆绪不会武功,需得把他体内积聚的古辛、江朔、尹子奇等人的内力尽数逼出,否则他体内多股内息乱撞,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独孤湘站在江朔身边,见璇玑阵已呈败象,几名范阳武士身上已然带伤,吐蕃人以长枪刺击,虽然创口不大,却极致命,扎中手脚还只是行动不便,若扎中身子不死也得重伤。独孤湘想上去帮忙,但又怕弓骑兵忽然又射箭雨,江朔、古辛上师无法出手拨打羽箭。
不禁急道:“朔哥,这可怎么办?除非海鸥帮忙,我们可就再没援手了。”
江朔也知此刻情况十分危急,但他更知道此刻正是运功疗伤最关键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松手,更不可能是去帮忙,他忽然听到独孤湘提到海鸥……脑中如划过一道闪电,立刻有了主意。
他此刻内息和古辛上师联通,给安庆宗疗伤靠的是水磨功夫,内力却大有富余,还需额外运功压制体内涌动的炁息。江朔主意已定,张口望空,尖声啸叫起来!
独孤湘吓了一跳,捂住耳朵道:“朔哥,你做什么?”
拓跋乞梅更是不堪魔音灌耳,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只古辛上师完全不为所动,仍在专心运功。
江朔不答独孤湘,不断变换声调,发出断断续续地啸声,这啸声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从短到长又从长到短,好似调弦不断地滑动。
此刻别说独孤湘,整个蛋岛,乃至整个西海之畔的战场上,人人都能听到这啸声,吐蕃人虽然不知江朔在做什么,但江朔的啸声以极其深厚的内力推动,绝非寻常人所能发出的音调,吐蕃人素来崇信鬼神,不禁都有些害怕,对璇玑阵的攻势也缓和了些许。
尹子奇所率璇玑阵见吐蕃人脸上有了怯意,精神大震,手上加紧,竟然将吐蕃人向海边又逼退了些许,但江朔的啸声一不能消除他们的疲态,二不能让吐蕃人有些许受损,等吐蕃人慢慢习惯之后,又重新压了上来。
璇玑阵只能不断后退,这小岛是倒楔形,地岬登岛西端最窄,越向岛内走,地势越是开阔,吐蕃人不断地涌上小岛,璇玑阵已不能覆盖到岛边,吐蕃武士从左右两翼包抄上来,渐渐将璇玑阵团团围住。
如此一来,不仅尹子奇、安庆绪等人深陷重围之中,更有不少吐蕃枪盾武士径直向白石这边冲来。
独孤湘和拓跋乞梅见状也不再犹豫,各挥武器迎了上去,此刻江朔和古辛上师既不能移动,更不能腾出手来,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俎上鱼肉,独孤湘和拓跋乞梅只能各尽其能拼死顶住,不能让一个武士突破他们这最后一道防线。
而江朔仍在变换音调长啸不止,独孤湘急道:“朔哥,你这招不管用,吐蕃人不上当,想点有用的法子吧?”
就在此时,江朔的啸声忽然有了回应,空中传来鸟鸣之声,这鸟鸣之声和江朔的某一段啸声音调极其相似,虽然没有江朔这般内力充盈,但这胜在数量众多,似有千千万万只飞鸟在空中同声鸣叫,和江朔的长啸声斗了个旗鼓相当。
原来江朔此前是在以啸声引鸟!
他曾随着东岩子赵蕤学过鸟兽之语,赵蕤可唤林中百鸟来朝,江朔最早随着他学的就是唤鸟之术,但他从未听过泥婆罗海鸥的叫声,只能不断尝试,此刻终于得到了群鸟的回应。
鸟语比之人言简单得多,鸟鸣发乎自然,大唐的飞鸟和泥婆罗海鸥之间叫声的差异,绝没有大唐和泥婆罗人的语言一样的差异,江朔一旦真切地听到了鸟鸣,立刻就懂得了这些鸥鸟鸣叫之意。
他内力高深,一人之声可与鸟群相匹敌,在群鸟听来,便似天降神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