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阵中多名武士中箭,但这些北地武士颇为勇悍,仍带伤坚持,只有何千年阵中天权位的那名武士受了重伤,他的位置便由安庆绪替代,安庆绪在阵中与江朔对视一眼,抢先喊道:“江溯之,可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帮你,大食人勾结吐蕃必须置我们于死地,此刻联手破敌才是上策!”
江朔点头道:“安二郎,你也不要误会,我们所要救的是古辛上师,便是你阿兄庆宗也算是个好人,尚可救得,至于你么,还是自祈多福别要被大食人一刀斩杀咯。”
尹子奇哈哈大笑道:“小子死到临头了还在斗口,先把眼前这些烦人的刺客解决了吧。”
尹子奇他们早就知道水中埋伏了大食刺客,因此才不敢离开岛,在水中人无法如在陆地上一样的奔跑,璇玑阵施展不开,此刻大食人登岛,可说是正和尹子奇之意,说话间,他忽然踏步上前,右手挥掌向一名大食武士头顶击落。
那武士见尹子奇竟然不使兵刃,只以肉掌拍来,举双刀向上,一斩尹子奇手腕,一斩尹子奇手肘,恨不能将他的手臂绞碎。
不料尹子奇等的就是大食武士这一变招,他右手举在半空却不击下,左手忽然平推,向那武士当胸拍到。
尹子奇出手何其迅捷,那武士不及变招,被尹子奇一掌打个正着,立刻口吐鲜血,向后飞出,仰面栽倒在地上便不动弹了。
尹子奇又向右跨了一步,右手顺势向着另一名武士头顶拍到,那人有了先前的前车之鉴,不管自己脑门,只管挥刀横削,向着尹子奇当胸劈到。
然而尹子奇这次却没有变招,只听他右手骨骼忽然一阵爆响,手臂似乎长了一寸似的,抢在那大食武士的刀锋触及他身体之前,一掌拍在那人额顶的百会穴上。那武士立刻软疲疲地倒了下去,手中斩向尹子奇的双刀也坠在地上。
尹子奇两掌毙两人,令众大食武士大为震恐,他们此刻才知道尹子奇的功夫全不亚于江朔,见他孤军深入,忙包抄上去,十数把飞刀向着尹子奇掷去,想要依多为胜。
然而尹子奇可不是一个人,二何兄弟催动璇玑阵的两翼掩杀上来,大食武士人数众多,初时还不以为意,分出十几人去抵挡。
然而璇玑阵何其奥妙,二何兄弟自领天枢,策动两个北斗阵围绕这尹子奇旋转,抢攻上前的大食武士不知不觉间便被分割开来,有几个倒霉蛋陷入了三面受敌的陷阱之中。
北斗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为“魁”,以玉衡、开阳、摇光为“杓”,各自形成了正反两道弯弧,一旦陷入弧圈内便是落入了死地。
大食人不明其理,陷入“魁”、“杓”的武士立刻被三四把弯刀砍中,殒命当场。
这下大食武士知道厉害,不再冲入阵中,只远远退开,以飞刀攻击,但璇玑阵滚滚转动,攻其一点,两边必有人来救,因此璇玑阵可以少胜多,飞刀虽然奇诡多变,但璇玑阵中人人好似生了三头六臂一般,尽可以格挡数量众多的飞刀。
两边北斗双翼旋转过来,将与尹子奇打斗的大食武士卷了进去,待他们发现时,已经陷入重围之中,有数人不及突围,也都叫尹子奇尽数拍死了。
双方甫一接战,尹子奇以十五人对五十人,却完全占了上风,不多时就掌击、刀斩,毙敌近十人。眼看大食武士力敌不过,忽听对岸有人以大食语高声呼喊,众武士立刻改变战术,快速散开,与璇玑阵拉开距离,只以飞刃攻击。
璇玑阵虽然严整,但宜守不宜攻,能以弱胜强,却难以强凌弱。璇玑阵必须保持阵型,当大食人散开时,尹子奇虽武艺高强,却也不能舍了阵眼,跳脱出去一个个追击大食人。
双方一时成了均势,大食人不敢进攻,璇玑阵则是难以追击。
江朔的目光却在对岸游走,寻找方才发号施令之人,很快他就看见在岸上枪盾武士的背后,马祥仲巴杰和两名东本骑在战马之上,正在指挥吐蕃步卒重整队形,牢牢守住小岛登岸的地岬。
而在他们身边又有数十骑黑色的高头大马,上面的骑手披着黑色带风帽的斗篷,当先一人却未带风帽,顶着个黑布缠绕而成的大包头,其上镶嵌的宝石在周围火炬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虽然也穿着黑袍,袍子的边缘却绣着金色的花纹图案,夜风吹动黑袍,那些金色的纹饰便如金色的火焰一般翻滚起来。
此人正是江朔两次在黑帆大船上撞见的大食将领闹文大王。
闹文其实不是“大王”,大食呼罗珊之主阿布大王曾有谁克大唐西域,谁为东方大王之说,因此严庄献媚称他为“闹文大王”。
江朔见璇玑阵与大食人如猫捉耗子般地翻来滚去,不甚紧张,便拿安庆绪打趣道:“哎……安二郎,对面是你的老相识呢,你快和闹文絮叨絮叨,让他收兵撤队。”
独孤湘在一旁起哄道:“别收兵啊,调转兵锋杀退吐蕃人,送我们突围出去才是正经。”
安庆绪涨红了脸怒道:“闹文狗贼,和高不危勾结,想把我和阿兄害死……”
独孤湘做恍然大悟状,道:“哦……原来如此,怎地‘五路攻唐’没搞成,你们这五路自己先互相攻伐起来了呢?”
尹子奇冷笑道:“你们现在和我们一起被困在岛上,任谁的武功再高,也难以一敌千,终究难逃一死,小妮子你不担忧倒还挺高兴么?”
独孤湘拢着手,看戏似的看着尹子奇他们和大食人相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道:“我可没什么可担心。”
尹子奇冷哼一声,独孤湘接着道:“我看尹先生你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必早就有对策了,尹先生腹有韬略,老谋深算,你既死不了,我们便也死不了。”
人多是吃软不吃硬,吃夸不是贬的,尹子奇也概莫能外,他虽然知道独孤湘的夸赞当不得真,却也不免觉得受用,他忽然纵声长笑,抢前一步,一掌拍在一名掉队的大食武士后背,“喀拉”一声将他的脊椎打断,那人来不及惨叫便倒在地上死了。
尹子奇手上不停,口中却笑道:“小妮子倒还算有见识。”
大食人虽然拉开距离缠斗,但小岛甚是狭小,他们已经退开到滩涂上,小腿都浸在水中了,仍然不免被璇玑阵追上,一旦落入阵中那便是有死无活了。
这时闹文那边呼喝声又起,他说的是大食语,江朔等人可都听不明白,范阳军中严庄原本听得懂大食语,但他今日显然不在此处,正疑惑间,忽见大食武士纷纷转身跳入水中。
大食人涉水到及腰的水中,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岛上众人,安庆绪还要再追,尹子奇一把拉住他的腕子,道:“别追,璇玑阵在水中无法施展,需得防备大食人暗箭伤人。”
独孤湘却喊道:“阿哟……不得了,‘明箭’来咯……”
原来是对岸吐蕃弓骑的羽箭又射了过来,此前黑衣大食武士上岸抢攻,和众人打在一处,吐蕃弓手无法开弓放箭,此刻大食人遁回水中,弓骑便在东本的命令下,再次发射起来。
岛上众人一边拿武器拨打雕翎,一边向后边退边聚拢,这是人性使然,遇到箭雨就会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此刻也顾不得是敌是友了。
众人退到古辛上师所在的那块巨大的白色岩石周围,独孤湘突然发现这岩石并非天然的白色,这是一块普通的黑色巉岩,上面的白花花的其实是经年累月西海群鸟排泄所致。
而古辛上师居然坐在上面、安庆宗居然躺在上面,独孤湘不禁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第493章 庆绪立誓
古辛上师似乎能看透独孤湘的心思一般,宽厚地笑了,对独孤湘说道:“湘儿,我将安大公子放在这石头上,可不是因为我们吐蕃人不爱干净哦。”
他说话时仍在挥舞双袖拨打雕翎,语气却仍然平缓,毫无气急之相。
独孤湘的心思被古辛上师说破,红着脸道:“上师,那你这是做什么呀?难道这鸟粪还能治病不成?”
古辛上师道:“此乃海鸥之遗。”
独孤湘转头四望,只见无数破碎的蛋壳,简直可说是满目疮痍,道:“鸥鸟都去了哪里?”
古辛上师道:”鸟儿十分敏锐,吐蕃军队甫一现身,就都飞走了。”
江朔站在古辛上师身侧,挥动七星宝剑替古辛上师照拂躺在石上的安庆宗,七星宝剑与剑鞘相连之后,长如枪戟,罩住了安庆宗头顶好大一块,古辛上师的压力骤减,向他微笑着点头。
安庆绪也向江朔投来感激的一瞥,江朔却假装没看见,只对古辛上师道:“上师,西海虽然名海,其实在关山之内,距离大海何止千里,怎会有海鸥呢?”
古辛上师道:“鸿蒙之初,西海是与外海相通的,故老相传,吐蕃原是大海,忽一日海中高山涌起,海底成了崇山,海水化作了冰雪,唯余西海一个盐泊。”
独孤湘道:“世上真有此沧海成山之事么?我看多半是哄小孩子的吧。”
古辛上师道:“在我的家乡象雄古国,常有牧人能捡拾到像鱼骨、贝壳一般的石头,可见吐蕃原来确是大海,不过年代太过久远,鱼贝水族皆已化为石头矣。”
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仍觉难以置信。
古辛上师却继续说道:“人早已忘了祖先居于温暖的海边之事,鸟儿却还记得,此地的海鸥来自须弥山之南的尼婆罗国,这些鸟儿冬天在尼婆罗暖暖的山麓生活,只在夏日才会返回西海产卵,这便是蛋岛的由来。”
江朔瞥了一眼满地被戳破的白色鸟蛋,叹息道:“凡人一战,却害得无数生命凋零,实在可叹可惜啊。”
独孤湘却追问道:“好吧,就算西海真有海鸥,那么上师你把安庆宗摆在这鸟儿的雪隐处又是为何呢?难道这尼婆罗来的海鸥之遗有什么独特的功效么?”
唐人雅称厕所为“雪隐”,按唐代制式,厕所多在宅中西侧,故称“西净”,而按唐时发音,“雪隐”与“西净”相若,因此以“雪隐”代指厕所。
独孤湘难得拽一次文,古辛上师虽是吐蕃象雄人,居然听得懂此中意思,笑道:“确实不同,鸥鸟在尼婆罗国所食与西海不同,尼婆罗无海,鸥鸟没有鱼虾吃,便只能把斋茹素,他们吃得最多的是一种果子,名‘乌力’,而这乌力果便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草药,尼婆罗人谓之‘还魂草’。”
拓跋乞梅在一旁哼了一声,道:“当真好笑,就算还魂草却有奇效,难道鸥鸟吃了这果子,阿出来的屎便也有了药效?”
西海党项羌人与吐蕃人仇怨颇深,拓跋乞梅见古辛上师是一副吐蕃苯教的打扮,便无好感,忍不住要搥他两句。
古辛上师却毫不动怒,淡然解释道:“还魂草之效并不在果肉,需得将果核碾碎,方可入药,鸟儿长食此果阿出屎来便有镇静宁神之效,靠的是其气味,而无需服用。”
独孤湘奇道:“上师你又如何得知呢?再说了我看这岛上鸟蛋大大小小,想必不止一种水鸟,你又怎知在这石上没有别的鸟儿阿屎呢?”
她问得太多过细致,连何千年都不禁“扑”了一下,后面那半个“哧”强行忍住没有发出声来。
古辛上师道:“须弥山虽高,却也不是不可翻越,常有天竺、尼婆罗国的僧人翻过大雪山来到吐蕃,这鸟遗的药效,就是一尼婆罗番僧教给我的……他更留给我一把乌力果干为引,引得尼婆罗鸥鸟来到这方岩上栖息,鸥鸟虽小,却十分凶悍,其喙如枪,非但能捕鱼更以别鸟为食,一旦鸥鸟占据此岩,便再无他鸟敢接近了,此后那尼婆罗番僧每年带给我一包乌力果干,我便放在岩上吸引鸥鸟前来,至今已有三十年矣……我常坐在此石之上修炼,鸟遗的确可使人宁神敛炁,于修炼大有裨益。”
修炼内功以敛神为要,一旦邪魔入侵,走火入魔,那便是最凶险之事了。江朔听说有人卧寒玉,有人浸冰泉,已可称是奇谭了,而古辛上师竟然以铺满鸟粪的石头为修炼之所,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独孤湘悟到:“原来上师你把安庆宗放在石上,不是疗伤,是拖延之计,让他敛息而已。”
古辛上师道:“小湘儿聪颖,正是此理,安郎为古怪内力所伤,只有以龙象般若功才能解救,需得我凝神运功才行,只是现在却不得其便。”
这时马祥仲巴杰见岛上众人守御甚严,索性下令不再放箭了,但众人知道弓骑仍有箭矢,若此刻要冲出岛去,吐蕃军必然又是弓矢相迎。
江朔对古辛上师道:“上师,趁现在的机会,我替你护法,你来救人!”
独孤湘却一扯他道:“朔哥且慢,先容我问清楚,上师,方才你说要救人,马祥仲巴杰极力反对,却是为何?”
古辛上师道:“以龙象般若功救人,大耗真元,没有个三五年难以恢复。所以莽支布不许我救人。”他又摇头道:“不过他也不是怜惜我这把老骨头,而是想要我帮他守石堡城。”
独孤湘点头道:“后来他见上师执意要救人,反正不能利用了,便想将你和安氏兄弟一起射杀在此地。”
古辛上师缓缓点头,被自己徒弟背叛想必很是痛苦,他虽是高僧大德,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变颜变色,点头的动作毕竟僵硬缓慢了些许。
这时安庆绪窟通跪倒,对古辛上师磕头道:“还请上师垂怜,救我阿兄,三年也好,五载也罢,恢复功力期间,我和师傅必定护你周全。”
独孤湘道:“上师,你可别上当,安庆绪和尹子奇蛇蝎样的人物,他们若不害人,那才见鬼了。”
安庆绪道:“我可立下毒誓,只要能救我阿兄,我必护他一生周全,如违此誓,教我死于绞索之下。”
发誓有真心有假意,如说自己天打雷劈,神弃鬼厌之类,都是虚缈之说,难以应誓,若说真诚,立誓多少死于刀剑之下,死于弓矢之下,只安庆绪说死于绞索之下,实在有些奇怪。但他既然以死为誓,独孤湘也不好多追究立誓的死法。
江朔对古辛上师道:“上师,那我们能否按前次救空空儿一般施为,我和你手掌相连一起运功,这样你所耗是否会减少一些呢?”
古辛上师道:“如此当然会好一些,只是江小友,我看你和范阳安氏并非一路,又何必为安大郎平白损耗了真元?”
独孤湘急道:“对对对,何止不是一路,简直是冤家对头,朔哥,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这边救了安庆宗,那边安庆绪的刀剑就要架在你脖子上了。”
安庆绪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江溯之,你只要救了我阿兄,我便再不与你为敌……”
江朔喝断安庆绪道:“我何惧与你为敌?只是庆宗与你不同,是个好人,我才要救他,又与你何干?”
安庆绪此刻可不敢得罪江朔,讪讪道:“江溯之,你说得不错,你侠义无双,求你救救我阿兄吧。”
独孤湘道:“朔哥,你可别因为安庆绪夸你几句,就上了他的当啊,这安庆宗救不得……”
江朔道:“湘儿,你别劝我了,我意已决。”转头对古辛上师道:“上师,就趁现在我们快救他!”
独孤湘万般无奈,只能对安庆绪道:“你立个誓!”
安庆绪跪在地上郑重道:“只要今日古辛上师和江溯之救活我阿兄……”
独孤湘打断道:“什么救活……哪有保证救不死的?只要救了,你就不能加害。”
安庆绪道:“是,是……只要他二人施救,无论死活,我终生不能相害,还要保他们周全。”
他知道古辛上师和江朔的为人,丝毫不担心他会不尽全力。
独孤湘道:“还有我和拓跋大哥。”
安庆绪道:“是,是……还有湘儿和这位拓跋大哥,我都不能加害。”
独孤湘道:“还要护我周全。”
安庆绪哪有心情和独孤湘玩文字游戏,道:“是了,还要护你周全。”
江朔见安庆绪誓也立了,对独孤湘道:“湘儿,你放心了吧?我和上师要救人了……”
独孤湘道:“慢来,慢来,尹先生怎么说?”
尹子奇冷冷道:“二公子既然说了要护你们周全,我又怎能加害?小妮子若不放心,我也给你立个誓来。”